第7章：同登彼岸

当卿辰买完水回到约定地点的时候，苏半夏还没有回来，她向售票窗口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见预料中的那个人，反而在一棵二人合抱的百年古树下，发现两道熟悉的身影。
她就近找了棵能遮住自己的树，偷偷地把脑袋探出来观望。
树干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些忙着搬家的蚂蚁，卿辰抽回扶在那上面的手，心有余悸地耸耸肩膀，却忽然感到脖颈上一阵痒酥酥的，她猛地伸手拍过去，却听到身后有人“扑哧”一笑。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差点被近在咫尺的俊颜吓了一跳。
“你是江槐？”她后退一步，望向那双勾人摄魄的桃花眸，定下神问。
江槐笑着逼近一步，语气轻佻，“除了少爷我，你还见过谁那么帅？”
卿辰暗地里为这位江少爷的厚颜无耻狠狠地汗颜了一把，她呵呵地干笑两声算作回应，江槐却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毛，说：“你就是高一二班的卿辰吧？”
“嗯。”卿辰抬眼再次直视他漂亮的双眸，暗自啧啧称奇，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实在是有违天理道德，“你找我有事？”
“有事。”江槐严肃地点头，一副出了大事似的的表情，但下一秒他唇边的笑容又变得轻浮起来，他上下打量着卿辰，说：“早就听说二班的女生长得漂亮，就是总呆在教室里不出门，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嗯，还真挺漂亮的。”
卿辰低头翻了个白眼，她怎么一点也没有被赞美之后的喜悦？她默然无语地转过身去观察树下的动静，江槐不失时机地将脑袋凑过去，一副好奇宝宝的姿态，“你喜欢那个小白脸？啧啧，篮球赛的时候就看见你们眉来眼去的……”
彼时，沈琬恰好媚眼含春地撞进苏半夏的怀抱。
卿辰胸中顿时涌起一股闷气，正憋得无处可发，她睨着撞上枪口的江槐，不冷不热地嘲讽：“哪个能比你更小白脸？”
江槐显然没料到这茬，不禁愣住，片刻后却朗声大笑起来，潇洒地将手里抓着的校服外套甩在肩上，迈着大爷的步伐走远了。
苏半夏一回来就看见卿辰气鼓鼓的，嘴里还不知嘟囔着些什么，他好笑地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越走越远，走路的姿势很眼熟。
“江槐？”
“嗯。”她没好气，“简直莫名其妙！”
两个人都经历了让各自不愉快的插曲，遂有默契地都绝口不提，他们走进普济寺，只见寺院里熙熙攘攘都是烧香拜佛的人。
虽然不是周末，但风和日暖，是个适宜出游的好天气。
苏半夏把手中的香烛统统递到卿辰手上，说：“都给你了。”
卿辰低头去数，正好六根，她拨出一半来还给苏半夏，苏半夏没有接，摇头道：“我不信这个。”
“来都来了，就拜一拜吧，说不定真的能实现愿望呢？”卿辰执意塞给他。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前，她略显笨拙地去点香，却怎么都点不着，香炉旁的高温蒸得额头上泛起一层薄汗，苏半夏瞧见，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的手，他动作娴熟地点燃了两人的香烛，同其他香客一样，举至额前，虔诚地许愿，而后恭敬地弯腰拜了三拜。
香火缭绕，少年少女的周身都是一团烟雾，彼此的身影似乎都要在这烟火中融为一体。
进入殿内，神像前摆着抽签的签筒，后院还有解签的和尚，卿辰率先抽了一支，苏半夏随后，抽到的分别是第十签和十一签。
好容易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到签文，卿辰径直看向描述姻缘的诗句，“天与姻缘两利宜，那堪相许莫相逆。他日共得成连理，似水如鱼岂暂离。”她轻轻地念了出来，声音软软的，却难掩兴奋。
竟然是一张难得上上签。
苏半夏也静静看着自己的签文，他抽到的是中平签，上面写道：望梅榴花灼灼红，近看颜色也朦胧。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
卿辰见他一直定定地凝视手里的薄纸，忍不住凑上前去看，然而当她看见那上面的内容时，脸上的笑容也不禁缓缓地褪下去。
不是愁中即梦中？难道他不是自己的命定良缘？
“这个不准的吧。”她讪笑着摸摸鼻子，眼睛追随着苏半夏的一举一动，她多希望他能点一点头，再说一句“不相信”，那样的话，她会无条件地相信他，可苏半夏只是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在案边扯了两段红绳，分别穿过签文上的小洞，很快恢复了笑容，“我们去挂在树上吧。”
寺中栽着一棵结满了红绳的许愿树，树上没有叶子，只有无数红绸在飒飒风中肆意飘扬，远远看去就像一株巨大的枫树，火红的树叶显得格外妖娆。一些绳子下面还系着签文，大多是下下签，不便带走，挂在树枝上以求转运，而将上上签留在庙中的，大概也只有卿辰了。
卿辰双手合十，对着许愿树又拜了拜才肯离开，转过身的一刹，她忽然瞥见正认真系着飘带的沈琬，对应的签文写着“下下”二字，匆忙间她只来得及看清一行字：意不相投莫强求，纵然求得也心忧。
告别了普济寺，他们一路向上攀登，准备去山顶的慧济寺。山上有缆车，苏半夏也问过卿辰要不要坐缆车，卿辰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且不说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这一路上的风景也是她不想错过的。当然了，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走山路，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幸福啊。
普陀山不高，山顶也只有两百九十多米，因此路上不乏三步一跪拜的虔诚信徒，他们其中一些人磕得额头都青了，可却晃若未觉般依然重重地用头去触碰冰冷的石砖。
看来不管时代怎么更替，世人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总是那么多，自己无能为力，就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的神佛了。可到底是多大的心愿，才能让人做到如此地步。
来到慧济寺后他们并没有进去，寺庙基本上大同小异，要说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佛寺门前的一块石碑了，那上面用遒劲的大字写着：同登彼岸。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卿辰心想。
“卿辰。”
“嗯？”
“来拍照。”苏半夏的手里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台照相机，他笑着朝她摇晃了一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卿辰听话地走过去，规规矩矩地和苏半夏错开两个拳头的距离，苏半夏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小小的羞怯和别扭，状若无意地填补那两拳之距，反手按下快门。
就这样，十六岁的他们，拍下了相识以来的第一张照片，相片上的卿辰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显得呆头呆脑，而苏半夏的笑容，被蓝天白云的背景映衬得格外明朗。
卿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只知道心里一个劲地窃喜，她间或偷看苏半夏一眼，猜想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有意思呢，而后嘿嘿嘿地开始傻乐。
苏半夏看她神神叨叨的，失笑道:“卿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个弟弟？”
“没有。”卿辰仍旧不在状态，“你们家怎么不计划生育？”
苏半夏被她逗笑，说：“我本来打算跟你说一件很正经的事。”
卿辰肃然起敬，就差立正敬礼了，“你说你说，我认真听着呢。”
他垂下眼帘，吐字忽然变得有些艰难，“……他叫苏忍冬，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小的时候也动过手术，但并没有痊愈，医生说治愈的希望很小……所以每年，我们全家都会来普陀山。”
难怪。
难怪早晨他在轮渡上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落寞，难怪他对普陀山熟悉得离谱，卿辰诧异的同时也突然意识到，苏半夏这是在推心置腹地同她诉说自己心里的苦楚呢。她没有接话，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我以前也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有神灵的存在，可是年复一年，一直在求的东西，却一直都得不到。”他呼出一口气，唇边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生病的人是我，那该多好，我是他哥哥，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卿辰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发紧，竟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只好默默地挪近一步，与他肩并着肩，似乎想要去温暖身边无助又迷茫的少年。
他的心里，该有多矛盾啊。既祈盼着上苍不要薄待自己的弟弟，又因为失望而丧失了信任的勇气。想必他是憎恨着自己的，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可这又哪里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的错？
“不会的……”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笨拙地安慰着，“一定会有一个厉害的医生能治好他的。”
苏半夏望向卿辰，眼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沉，她看见他墨色的瞳仁里自己的倒影，心中没由来地慌乱起来，她不知道会不会出现那样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正当卿辰想要逃离那道目光时，苏半夏却扬起笑容来，他们并肩坐在一块圆圆的石头上，他掷地有声地说：“我相信。”
卿辰望着不远处刻着红色“心”字的大石头，脑中蹦出“心诚则灵”这四个字，她赞成地点点头，说：“谁都有求而不得的痛苦，如果相信能让你比较快乐，那为什么不信？”
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流动，然而一道威严的声音却骤然打破了这份平静。
“前面那两个同学。”
静坐着的二人背脊都身不由己地一僵，卿辰压低声音说：“来者不善啊。”
出声的人见他们都没有上当回过头来，不悦地咳嗽两声，又喊了一嗓子，这回他的声音挺大，周围的人估计也都听见了，几个穿校服的学生立刻作鸟兽散。卿辰压不下心头的好奇，用手挡住半边脸，正想从指缝里瞧瞧对方什么来头，可还没等她把头偏转过去，身边苏半夏的一句话就彻底唬住了她。
“那是年级部主任。”
“他？”卿辰惊讶地脱口而出，“他找我们干什么？”然而用不着苏半夏解释她就已经能猜到这位的意思了，十有八九是看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挨得那么近，多半有不纯洁的关系，打击早恋来的。
后面的中年男人见二人安坐如山，大踏步上前就要撩开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学生的神秘面纱，可还没等他看见脸，男生突然就拉起女生的手，两个人兔子一样撒欢跑了。
年级主任气哼哼地追了几步，可体力到底跟不上，只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盯着那两个越来越远、逐渐消失成黑点的身影。
苏半夏牵着卿辰一路狂奔，两人的心跳此时都如同打鼓，咚咚咚地好像要跳出胸膛来，好在急促的喘息声将彼此的心跳声掩盖了下去。
他们熟门熟路地来到一片大海前，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粼粼波光，仿佛落下满地的钻石。少女的眼睛亮了，她俯下身去，半是遮掩自己已经红到耳朵根的脸，半是做着来到海边之后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脱鞋、踏浪。
然而不正常的是，脱到一半的她突然停手，还抬头略带娇羞地看了一眼苏半夏，而后手忙脚乱地意图把鞋子重新套回去。
“你怎么不脱了？”苏半夏迎着海风，不解地问。
卿辰支支吾吾地说：“这样、这样会不会对佛祖不敬？你干——啊——”
尖叫是因为自己的鞋子猝不及防地被苏半夏拔了下来，一段诡异的沉默后，卿辰叹口气说：“我就说不要脱了吧。”她去看自己露在外面乘凉的大脚趾，心想幸亏自己的脚长得还蛮好看，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丢了大脸了！
苏半夏干咳一声，用手抵住嘴唇，很有礼貌地憋住笑。
卿辰恼羞成怒：“你笑吧！”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苏半夏竟然真的放声笑出来，卿辰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爽朗的笑声，心想自己虽然丢人但是能让他心情变好，倒也算是积了个大功德，真是阿弥陀佛。
但是任人嘲笑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卿辰一个饿狗扑食去抢苏半夏手里的鞋，苏半夏本来已经笑得蹲在地上，此时刷的一下站起来，撒腿就跑，卿辰奋起直追，边跑边嫌脚下一深一浅不方便，于是干脆把另一只鞋也脱了。
在同学们惊疑不定的注目礼下，两个人玩得几乎疯了。
欢笑奔跑中的少年少女，构成了海滩上一幅最美丽的风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