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哥的琴技怎么提升得那么快,原来是有嫂嫂相助啊!”闯入门内的正是苏忍冬,七岁的孩子,说话老成地像个小大人。
我脸一红,朝声源望去,只见小孩子已经坐到了靠墙摆着的藤椅上,正一门心思地抠着藤条。
“忍冬,叫姐姐。”苏半夏转身面向他,坐正了身子,端起家长架子。
苏忍冬停下手头的动作,蓦地抬起头来看他,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道:“才不要!嫂嫂就是嫂嫂,非要叫姐姐做什么?”
苏半夏张口还要说话,我却看到了小孩子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和暗红色的嘴唇,不免有些心疼,抢先开了口:“算了,爱怎么叫怎么叫吧。”
他睨我一眼,忽然笑了,说:“我看你是想早点做苏夫人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瞪着他想往他大腿上狠狠地招呼一下,不想手抬到半道上就被苏半夏捉住,眸子亮晶晶地将我看着。
“恼羞成怒了?”他歪着脑袋满面春风地问。
“谁恼羞成怒了!”我抽回手,转头不再看他,视线所及却是一脸贼笑的苏忍冬。
“哥,这不叫恼羞成怒,这叫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水灵的孩子跃下椅子,欢呼着就要往外跑。
“苏忍冬你站住!”
“不要!”小少年做了个更丑的鬼脸,不看路,倒着向前跑。我见他动作危险,站起身刚想嘱咐一句,他就被门口的小书架绊了一跤,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冲过去抱住孩子,预备用自己的背承受那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的木制书架。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我只感到身上被几本类似杂志的东西砸了几下,就再没有东西落下来。
“嫂嫂。”我正想起身,被压在身下的苏忍冬突然开口,笑嘻嘻地喊我,“因为我长得比哥哥好看,所以你准备投向我的怀抱了吗?”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句“嫂嫂”叫的是我,瞬间就被囧到了,这孩子还当真了……
低垂着眼帘不敢直视苏忍冬那双与他母亲有十成相像的散落着星光的眸子,支吾着抖落背上的书籍,欲要站起身来。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我顺着手的主人往上看,果然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第三者。
苏半夏一手抵着书架,一手将我从地上拉起,顺势拍了拍我衣服上的灰尘,说了声“谢谢。”
我摇摇头,走过去帮他扶着书架,前后摇了摇,说:“怎么短了一条腿?”
“说明我弟弟的腿比它厉害。”苏半夏玩笑一句,虚扶着架子,四处张望着,似乎在找合适的东西垫桌脚,我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地上被漫画书埋没的苏忍冬却忽然凄切开口:“你们不管我了吗?”
此话一出,我和苏半夏条件反射地都松开了手,同时弯腰想要扶起苏忍冬,谁知那短了腿的书架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书,不幸的全都砸到了小孩子身上。
苏忍冬:“……”
反正书架上的书都掉得差不多了,一大一小两个少年都不再理会,大的拉着小的坐在琴凳上训话,我则四下找着合适的东西垫脚。
寻了一圈无果,我向苏半夏请示过后出门到了他的房间,一路上顺便瞄了眼厨房,苏爸苏妈正恩爱非常地系着情侣款的围裙,一个洗菜一个做饭,好不和谐。我抿着唇偷偷一笑,想着以后自己若也能幸福至此,那么此生也了无遗憾。
苏半夏的房间比我的要稍大一些,因为我的卧室里隔出了一间做储物柜,空间小了许多。在之后我后悔了无数次,好端端的侧卧弄得跟客房一般大了。
因此我还衍生出了一个心愿:以后住的房子里,一定要有专门的衣帽间。
比起我凌乱的房间,苏半夏的卧室显得有序多了,书桌上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连被子也铺得挺挺的。
我走到床边,想着苏半夏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好丈夫,于是恶向胆边生,趁着四下无人,贪婪地抱起他的枕头猛吸一口气,觉得鼻腔里满是他身上惯有的淡淡的香味。
外头厨房里是碟子乒乓相碰的声音,我做贼心虚地以为有人开门进来了,手忙脚乱地要把枕头塞回去。可过了一会儿发现身后并没有动静,朝后望去,门好好地关着,我吁了口气,理了理枕头准备干正事,可手指却出乎意料地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摸索出那个小环,我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发现是个表面没有任何纹饰、丝毫不起眼的小铁环。
奇怪,这么个玩意儿怎么值得苏半夏放在枕头底下?
我存了羡慕嫉妒恨的心思,心想我都得偷着才能靠近他的床,你却能光明正大地跟他同床共枕,凭啥呀?
瞅着那个还没我漂亮的破铁环,我思忖着应该让它发挥点作用,比如,垫垫桌脚什么的。
得意洋洋地晃回书房,忽略正在窃窃私语的哥俩儿,我擅自把铁环塞到了书架一脚,摇一摇,厚度正合适,果然不晃了。
我满意地理着散落一地的漫画书,手却被忽然握住,随之而来的是少年清越的声音:“我来。”
言听计从地收了手,我把揣在怀里的一捧书搁到书架上,立在一旁看着蹲在地上拾书的少年的背脊。
此时他只穿了一件衬衫,脊骨分明得像是发了毛拱起背部的猫。
呃,这个比喻貌似不太恰当。
少年起身,扭头看到了发愣的我,扑哧一笑,把书都移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想什么呢?”
“想你。”我机械般怔怔地回答。
苏半夏闻言一愣,而苏忍冬则是憋笑憋到脸红脖子粗,瘫倒在琴凳上,手臂不小心碰到数个琴键,发出极不和谐的噪音,小孩却像突然悟到什么似的,端正坐好,十指覆在黑白琴键上,流畅的指尖下倾泻而出的正是方才我与苏半夏合奏的那一曲《致爱丽丝》。
我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苏半夏像是明白我的心事似的点头道:“我妈是音乐老师,教学生弹琴也教我们,忍冬比我学得认真,也花了很多心思,弹得自然是比我好。”
“真丢人。”我撅着嘴叹息,“我们俩的年龄加起来都有三十多了,竟然还比不过一个七岁的小孩儿。”
苏半夏笑,默默地转移了话题:“你找了什么东西垫的?”他低头看向书架的一角,因为环儿很小,完全被木头压在下面,所以根本看不见。
我弯了眼睛,说:“秘密。”
苏半夏不愿深究,放下了手里的书就又蹲下身去理剩余的书本,我不想干站着看他,干脆也蹲着帮忙,一旁弹着钢琴的苏忍冬却不干了,“砰”地一声合上了琴盖,瞪着眼睛,说:“我弹这么浪漫的曲子就是让你们干这种事的?”
“不然呢?”苏半夏懒懒地问,拿起手中的漫画书晃了晃,“你自己的书,你来理吗?”
“书架太高了,我够不着。”小孩儿撇嘴,“怎么着也得‘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吧!”
“咦?”我作势翻了翻手里的漫画书,故作惊讶道,“琼瑶剧现在都改编成漫画了?”
“……”
苏半夏的容貌大多遗传自苏爸爸,然而两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苏父是一个爽朗的男人,笑起来眼角有淡淡的细纹,让我仿佛看到了苏半夏二十五年后的样子,倍感亲切。
苏爸爸自然也是以中药为名,唤作苏叶,同样令人生出温暖感的名字。
“我不要吃青椒!”饭吃得好好的,苏忍冬忽然喊了一嗓子,厌恶地挑出碗里的青椒,撒娇似的抱怨。
苏父却不吃这一招,脸色一变,严父的架子立刻端了出来。他夹了一筷子的青椒到苏忍冬碗里,与苏半夏有七分像的眉眼严肃非常,训斥道:“挑食那是姑娘家才做的事,你看姐姐都不挑,你一个男子汉跟着起什么劲啊?”
闻言我夹菜的手顿了顿,筷子悬在了半空又收了回来,心想我不挑食好养活么,多好的品质,但听到苏叶有些看不起女人似的语气,心里终归不太舒服,顿时就失了吃饭的兴致。
苏半夏扒拉了两口饭,敏感地发现了我状态不对,搁下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
“饱了。”我闷闷不乐地答,看着苏忍冬捏着鼻子痛苦地吃着青椒的模样,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
生气的话,会不会太小心眼?
我看了眼对面的苏父,心想人家又不是故意的,随口那么一说罢了,我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况且他是多好相处的一个人。
于是立刻换上笑靥的我成功地把苏半夏吓了一跳,拉着我顺带解救了苏忍冬进书房闹了一个下午。
直到日落西山我才提出要走,苏妈妈叶婉言在匆忙地准备晚餐时讶异地瞧了我一眼,说:“要不吃过晚饭让你叔叔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已经麻烦您太多了。”
“哪会。”她停下手头择菜的活儿,洗干净手,又用纸巾擦过了才来握我的手,“小辰,阿姨知道,半夏很喜欢你,也因为你跟别人起了冲突……”
我这才意识到她想说什么,原来这么萌这么爱开玩笑的阿姨也会想拆散我们,原来早恋这件事就这么不能被容忍。
心中浮起酸涩的感觉,我沮丧地低头道歉:“阿姨,对不起,是我先喜欢的苏半夏,他、我……”越描越黑,我渐渐语无伦次起来,她却笑着摇了摇头,打断我的话,说:“不对,肯定是半夏先喜欢上你的。”
我诧异地抬头,满是疑惑地将她看着,她却笑而不语,望向客厅里嬉笑着的与她最亲近的三个人,眼里柔情四溢,末了才道:“阿姨不是这个意思。我和苏叶,也是高中时认识的,他体育很好,有一次运动会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对他一见钟情了……”
我沉默地听着她娓娓道来,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冲刷过一样,干净得彻底。
“我不敢告诉他我喜欢他,就这么一直暗恋着,觉得能在他打篮球的时候递上一瓶水也是好的。当时我就想着,这样子过三年,应该也不错。我不知道苏叶对我的感情是什么,可是毕业之后的聚会上,他喝多了,突然就醉醺醺地抱住我,对我说‘叶婉言,你要是再不跟老子告白,我就不等你了’,我吓了一跳,但还是在狂喜之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他告白,给他唱歌……
“结果等我唱完,他睡着了。我并没有觉得丢人,就是很害怕他只是酒后胡言罢了,等他醒来根本什么都不会记得。可是我想错了,躲了他一个暑假,大学快要开学的时候,他找到我家,不顾我爸妈的目光,紧紧地就抱住了我,他说‘叶婉言,我憋不住了,换我向你告白好不好’,原来他真的不记得聚会那天的事了,但他还记得,他喜欢我,想跟我在一起。
“我爸妈自然是反对,虽说我已上了大学,但仍旧不谙世事,他们担心我,我能理解,但是我也憋不住了,疯了一样地想要和他在一起。于是我们瞒着双方家长,偷偷地谈恋爱,大学毕业之后,偷偷地去领了结婚证。
“现在想想真的是很疯狂的事,但是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年少轻狂时呢?”
叶婉言淡淡地把往事叙来,一场平淡无奇的爱情史却在我的心头撞了千百下,我骤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运我和苏半夏没有相望三年才走到一起;很幸运我们没有遭到家人的反对;很幸运我喜欢苏半夏的同时,他也喜欢着我……
“阿姨,你的意思是……”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个被称作青春的年纪里,在一起的理由只有一个——我喜欢你。看得出来,你们就是干柴遇上烈火,烧得比我们当年还要旺。”叶婉言噙着一抹笑意,温柔异常。
“阿姨……”我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语气里有了娇嗔的意味。
她像看着自己女儿一般目光温柔地看着我,说:“早恋没什么不对,只是早早地遇上了对的人,他既然能在你生命中早出现那么多年,我们应该感激才对。我知道你们两个孩子都是有分寸的,所以,我……想祝福你们。”
我攥着衣角,眼眶一热,好像就要掉出泪来。
“谢谢。”我朝她浅浅鞠了一躬,快步走到客厅,拽着苏半夏的手,在他耳边小声说:“半夏,送送我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苏半夏好像有点恍惚,数秒之后眼睛才有了焦点,向苏父交代一声,牵着我就要出门。
“小辰!”苏父忽然叫住我。
我转身,不敢抬头,怕自己红着的眼睛吓着他,低着头说:“叔叔再见。”
“哦,再见,再见。”他顿了顿,又道,“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话可能说得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
我脑中轰鸣,只觉得心中被幸福充斥得满满的,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直往下流。
临走了,向大家道了别,苏忍冬忽然冲过来抱住我的腿说:“姐姐还来不来看我?”
诧异着那声“姐姐”,我点头,用手背抹了一把脸,道:“姐姐以后常来看忍冬,好不好?”
“好!”苏忍冬松了手,眼中是乍泄的晶莹,“嫂嫂再见!”
果然是本性难移。
“怎么哭了?”出了门,苏半夏用温热的指拭去我脸上未干的泪痕,皱了眉,语气透着那么些心疼的意味。
我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眯了眯眼,笑说:“半夏,我是不是很丢脸?”
“不丢脸。”苏半夏摇头,忽然用力拥住了我,“阿辰,我好高兴。”
“傻气。”我往他背上轻捶了一下,“有什么好高兴的。”
“好高兴你终于不连名带姓地叫我了。”他的语气兴奋之余,还透着些微哀怨的感觉。我一怔,仔细回忆片刻,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半夏半夏半夏。”我痴痴地重复,把头倚在他的颈窝里,“我也好高兴,听了你妈妈的话后,我觉得自己更喜欢你了。”
在这个年纪,我对你好、对你撒娇、对你发脾气、对你吃醋,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