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辰你给我出来!”
这日傍晚,我正在寝室里洗衣服,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我一边心惊肉跳地寻思着自己得罪谁了,一边冲掉手上的泡沫,随便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就往外走。
拉开门,寝室楼里的窗户打开着,冷风直逼进来,把眼前女子的黑发吹得凌乱不堪,遮住了她的面容,也令只套了一件毛衣的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你好,我就是卿辰,请问你……”我的视线从来人十公分以上的高跟鞋一路往上看,在瞧见她裸露在外的白生生的双腿时不禁替她感觉到冷,浑身一个哆嗦。
不料那人不等我把话说完,向前一步,带着满身的冰凉“呼”地一下不由分说地将我拥入怀中,比穿着暖暖的棉拖鞋的我高了不少。
气息是带了冰渣似的寒冷,她在我耳边的话语却像平地惊雷,瞬间将我惊醒。
她的声音充斥着怒火,意外地激动。
她说:“卿辰你个混蛋!”
由着她劈头盖脸地一通怒骂,我愣怔了片刻,才恍过神儿来。
“五、姐?”昔日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我紧紧地拥住了她,心中酸得难受。
“你当年说都不说一声就走算什么意思?”刚松开手,纪清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我把她引入空空荡荡的寝室,三位室友都已经回家过年了,只留我一人在这儿。可我并不想回那个没有人气没有温情的家,所以几乎所有的节假日都是窝在寝室中等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再离开的。
也许是习惯了吧,日子长了也并不觉得孤独。
我搬了个凳子让她坐,自己则走至桌边,俯身,掂了掂热水壶,想给纪清倒杯水暖暖手,可它的重量让我意识到里头已经没水了,于是将两个热水瓶提在手上就要下楼打水。
每年寒假都有几个跟我一样晚回家的女生,或许是因为家住得太远,来回不方便,或许是因为赶在春运期间,买不到车票,或许是因为学业的关系,反正没一个是心甘情愿留在学校的。为了照顾这些学生,寝室楼仍旧人性化地供应热水,只不过由原先的每个楼层一个点改为只有一楼提供。
我住三楼,跑上跑下虽然有些麻烦,却也权当是运动减肥了。
纪清见我完全忽略了她的问题,很不爽地放下刚翘起来的二郎腿,向前迈了一大步,展开双臂拦住我的去路,表情严肃,语气却出奇地温柔。
“小六,四年前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难道现在还是不愿意吗?”
我一时无语,提着两个空空如也的热水瓶傻站在那儿。
纪清见我没反应,继续道:“毕业之后你突然人间蒸发,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一走了之,就连手机号也换了。想到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你很开心是不是?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吗?有你这么对待朋友的吗?”
听着她的话,我更是握紧了热水瓶的手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避重就轻地开口:“我没换号码……”
“我当然知道你没换!昨天才知道的!”纪清忿忿道,“当年我一连打你好多电话为什么一开始是关机后来又是另外一个女的接的,说我打错了?”
我心知今天是到把事情和盘托出的时候了,歉疚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回答:“是我让室友接的……”
“真有你的!”她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一直没删那个号码,昨天晚上本来想打给杜衡的,结果拨到你这儿来了。”
原来是这样才被她给发现了。
自从上了大学后,周围的人都成了夜猫子,我却异于常人地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昨天夜里也是早早就钻进了被窝取暖的。结果半夜三更被一通电话吵醒,我睁不开眼,摸索着按下接听键,然后就听见对方神经病似的乱吼乱叫,我嫌吵就直接把电话切断了,继续埋头大睡。
被我当成是梦的事情,原来是真的。
“然后你就今天一早就飞过来找我了?”
“是啊,感动不?”她没正经地调笑道。
感动?自然是感动的。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惊讶地抬头,问。
“手机绑定!”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手机,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晃,“以后你休想再逃出我的手掌心!”
“……”
因为寝室只有我一人的床上有被褥,于是就干脆与纪清去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了一宿。
是夜。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发一言。
纪清起先也是沉默,翻了几次身后终于耐不住发问:“你以前不是急性子吗,现在怎么能憋这么久了?”
我听着她急躁的语气,没忍住,噗嗤一笑,然后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第一次把自己的事巨细靡遗地统统讲了一遍。
她听完后愣了大概有半分钟才慢慢消化了,黑暗中看不见表情,但我知道她现在一定是在瞪着眼睛的。
“你是说,你爸妈从你小的时候感情就不好,他们离婚之后你妈妈嫁的那个所谓前男友,其实是你的生父,他还耍手段让你的父亲染上了毒瘾,之后又自愿进了戒毒所?”
“是的。”事隔多年,当我再次回想起时已再没有当年的痛心,但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却怎么也淡忘不了。
“天哪!你是拍偶像剧的还是写言情的?这种桥段也能在一个正常人身上发生?!”
我撇嘴:“我既不是演员也不是作家,OK?”
“OK.”她答道,“可就算你的生父逼你跟他们到G城你也用不着跟我们断绝往来吧?”
“……”
又是一段诡异的沉默,许久之后,纪清才开了口,声音艰涩。
“小六……”
“恩?”
“有一句话,我很想问问你,但怕你听了会不舒服。”
我耸耸肩,无所谓的态度,“你讲啊,我没事的。”
“我特怕你说自己没事,就知道逞能……”她停顿了许久,终于又缓缓开口,“六啊,你扪心自问,是不是……是不是你的父亲只是个导火索,你早就有跟我们不再联系的想法了?”
纪清的言辞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我心中一阵慌乱,嘴上却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有没有,你自己好好想想……”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是方才玩笑的语气,而是一本正经,“所有人面对这样的事情,都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你一个人疗伤,是不可能痊愈的。小六呀,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即使你不是最好的,却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用不着自卑,真的,谁都不会因为这个而看不起你。不过前提是,你要看得起你自己。”
我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把话题接下去。
自卑吗?看不起自己吗?
这么多年,难道我只是找了个理由在逃避?逃避现实带给我的打击而忽略了身边一直关爱着我的人?
怎么可能,我明明是被逼无奈。
怎么可能,我怎么舍得舍弃下他们,这么好的纪清,这么好的同学朋友,这么好的……他。
“他……过得怎么样?”
我终究是把压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声音不似料想中的那样激动抑或颤抖,而是出奇地平静。
纪清轻笑一声,装傻道:“哪个他?”
“他……苏半夏呀……”
“苏半夏?”她故作惊讶地将嗓子拔高了八度,“你还记得他呢?我以为你早忘了!”
忘了?
能忘了倒好,可怕只怕一辈子都忘不掉吧。
“他过得很好。”
我感到自己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地下沉了、下沉了……
明明是希望看到的结局不是吗?明明不想听到他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颓然的消息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当我听到那句“他过得很好”时,心里很难受,难受地要落下泪来。
“话还没说完,你别急着难过。”纪清依然背对着我,却穿透了我的心事一般开口,“他过得很好,可这并不代表你不重要。”
“每年暑假我们都会办同学会,你已经三年没来了,但他次次都准时报到。三年了,每次看着他从充满期盼走到以强颜欢笑掩饰着落寞,连我都心疼。小六,难道你就可以无动于衷吗?”
“……我、我……”怎么能、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可我说不出口,我有什么权利说出这样的话。
“算了算了,我也不是要逼你,只是想着你们能重修于好才说的这些话。高中的时候,你们可是模范情侣呢,知道你们分手后,多少人都不信真爱了……”她一声长叹,包含了许多。
我缄默着,把纪清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终于郑重道:“今年就要毕业了,同学聚会,我会去。”
“好,我等你。”她碰了碰我的手臂,“卿辰,你别想再离开我,就凭我俩当年的交情,我就敢在你生命中猖獗一辈子!”
我笑:“欢迎。不过,你找到了我的这件事,能不能暂时不要……”
“放心。”她打断我的话,转过身来,抱住了我,就像当年在我家时一样,一样的温暖,一样地给人以依靠。
那一夜,我好像又回到了刚刚离开B市、离开父亲、离开好友、离开他的时候,辗转难眠。
那一夜,好不容易才睡着,脑中也都是许久不入梦的他的身影。
少年灿烂的笑容、认真的表情、心疼的模样、欣喜的神情,我又一点一点经历。
少年的黑发、眉眼,记忆的碎片拼拼凑凑,眼前的他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这么些年,你可知道,我也同样想你,不比你少分毫地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