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暗红色的户口本,小心地把边缘的折痕压平,还是有些缓不过神儿来,以至不能在这种令人亢奋的时刻,高声喊一句“耶稣释迦摩尼啊,我真的已经准备好了,请不要吝啬,把幸福砸向我吧”。
咳,总的来说,没什么良心的我在此时心里想的竟不是母亲的病情而是我的未来,我觉得这有点不孝顺,所以我把户口簿严严实实地揣到兜里,又重新进了病房,准备在G城呆几天,等到母亲病情稳定了再回去。
在G城的这几天里,生活好像找到了它本真的模样,因为我亲眼见到我的父母,头一次地真正以诚相待。
父亲将公司交托给了手下的人,自己则日日呆在医院里,守在母亲身边,除了拿换洗衣物,连家都不曾回过,温软照顾、细心呵护。大到陪母亲做各种检查,各种康复练习,小到吃饭如厕,无一不亲力亲为。
我眼瞅着他一口一口将饭菜喂到母亲口中时母亲脸上欣慰而幸福的微笑,这样的笑容,是时常能在苏妈妈身上看到的,因此我敢断定,纵然她现在尚未恢复过来,说话也不甚清晰,但她的心里一定是被温暖所包围的。
爱情是能战胜一切的,病魔自然不在话下,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母亲的状况,因为我坚信,她一定能够康复。
这日公司里有个合同需要刘子毓这个大Boss亲自出面签署,因此他来医院的时间明显少了很多,本来会有无数的佣人排着队来服侍母亲,我却让她们全部下去了,想尽一次做女儿的职责。
但母亲却什么都不让我做,只是双手微颤地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想握紧的,但病中力不从心,于是反手裹住她的手。
连日下来的折磨,让她消瘦了很多,连原本圆润光滑的手也变得骨瘦如柴,堪堪一握,感觉一用力就要捏断似的,我不免心疼。
她点点头,努力地冲我笑了笑,可眼泪却留下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我能猜测到,无非是歉意与愧疚,对昔日的刘子毓,对痴情的卿然,也对生为女儿的我。
医院这个地方,其实能让人想通很多。没生病的时候去医院,会意识到身体健康真好;生病时去医院,往好了想,亦能发觉自己的幸运,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更多更多不幸的人。
苏半夏说,他当时生怕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想了很多的说辞,却不想根本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最后我死缠烂打外加卖萌撒娇才让他开了金口。
一句是“我从来不相信‘我很爱你但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不能跟你在一起’这样的鬼话”,另一句,没前者霸气,却更扣人心弦,他说:“自从来到这个医院后,我看见过很多人,有得了重病生不如死的,有因残疾行动不便的,有盲人,有聋哑人,有形形色色被病魔折磨着的人们……所以,阿辰,能行动自如地活在这个有声有色的世界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因为争吵误会造成的小隔阂,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化解?
所以在五天之后,在逃过了一周的工作日之后,在母亲状态好了许多可以下床活动之后,我回了B市,准备会会一直没来联系我的苏半夏。
我打着车去了……你问我为什么有钱打车?因为我跟刘子毓借了五千块,万一某人继续跟我闹别扭,我也能去宾馆里住而不会闹到无家可归的凄凄惨惨的地步,咳,在这里我要重点强调一个字,借!
我是有能力赚钱养活自己的人,所以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啃老了。
好了,反正我就是打车到了医院,然后带着一股子杀气冲了进去,我也不明白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杀气,可能是由于计程车司机欺负我不会讲B市本地话,把我当外地人宰了一顿,带我绕B市兜了两大圈的缘故。
医院大堂里到处都是面露急态的人,步履匆匆地拿着大大小小的单据,忙着挂号,忙着缴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煞气很重的我,我觉得是他们第六感不好,否则怎么会当我是透明。
心外科的门诊在四楼,鉴于电梯里人塞得跟鱼罐头似的,我选择坐自动扶梯上去,可是狗血的一幕就在此刻华丽丽地发生了:在我乘电梯上去的时候,隔壁下来的电梯上,一群的白大褂,为首的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医生。
他低着头,翻看着手里拿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纸张,然后侧头跟旁边的另一名医生交代着什么,按理说他俩级别不会差太多,我不应该用交代而应该用商量,可是当时我的脑海里偏偏就蹦出这么一个词,可能是他认真工作时的模样太过迷人或者气场太过强大。
愣神的空当苏半夏所在的电梯已经快降到底了,我一着急,转身就往下跑,可是你要知道,这是个往上走的扶梯,而且还是人满为患的扶梯,所以你应该可以想象一个女人一边喊着“让一让让一让”一边往反方向冲的这种场面,有多傻。
人群因为这股傻气,对,是傻气而骚动起来,可哪晓得苏半夏这个一专注起来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今天却分神扭头向后看来,在目光及到疯狂地想赶上电梯上升的节奏往下冲的我时,明显地,抽动了嘴角。
一时之间,我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喜的是他是不是有心电感应所以注意到我了,悲的是为什么我的出场方式就不能正常一点,可人生它就是一个茶几,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悲剧在哪儿等着你。我脚步一顿,然后被拥堵的人群一挤,身体失衡地左脚拌右脚,噗通一声摔在了扶梯上,没脸见爹娘。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拒绝回应或是惊讶或者看笑话的眼光,随着电梯上到二楼,然后再转个弯,坐下来。
早点这么干的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苏半夏把手头的东西交给其他的医生后他们便走开了,他则站在扶梯下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以一种惊为天人的帅气姿势仰头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忘记了方才引起一场小轰动的丢人事迹,呆呆地凝望着离我愈来愈近的少年,越来越清晰的眉眼写满了无奈。
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一句句子,出自诗经,文雅到不符合现在的场景,可奇怪的是我冷不丁就想到了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即使我不去找你,难道你就不肯来找我么?
我望着少年外大褂里白色的衬衣领子。
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扶梯下降的过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很不爽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或者是医护人员对着苏半夏指指点点说“你看啊好帅”之类的话,即使她们是在夸他,只可惜我的眼神没有纪清那样有杀伤力,否则一定射她们N个小洞洞来增加医疗负担。
还没等扶梯下到最后,我就一头撞进苏半夏怀中,瞬间变成了大堂中的焦点,当然,我很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并且……满足了一下我小小的虚荣心。
苏半夏被我撞得一脚向后踏了半步,但很快地稳住,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抚上了我的背,咬牙切齿:“我真想当做不认识你。”
可是苏医生,你用这种姿势跟我说这样的话,貌似比我的眼神还没有杀伤力哎,可是我说过我这个人最忌讳被激,于是我抬头,退开两步,同样恶狠狠:“苏半夏你这个混蛋。”
为了顾虑他的形象我说得并不响,啧,我是多好的贤妻良母人选。
他面对突然发作的我,眨巴眼睛,然后哦,牵过我的手淡然地往门外走。
好像我骂他混蛋只是因为他在我不注意时偷亲了我一下而已,可是、可是我们惊天动地地为了一个第三者吵过一架啊亲!
积蓄着磅礴的力量的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非常不好,但我却贪恋上他手心的温度,温暖到让人舍不得甩开。
好吧好吧,既然你当那件事没发生过那就算了,我的生活态度向来是那么的逆来顺受。
我由他拉着出了大门,然后从另一个门拐进去,到了急诊,我一闻这浓重的消毒水味就皱起了眉,背对着急诊大楼的门止住脚步,捂着鼻子闷闷地开口:“你想干嘛,我的屁股没事。”
他失笑,伸出左手开始顺时针地揉我的头发,直到它们面目全非为止,应着呼啸着的救护车发出的尖叫声,说:“我去急诊病房看一个病人的情况,等我出来我们就回家。”
回家……难得的,我没有恼火,而是顶着一头鸡窝低头傻笑。
“在这里等我,不要……”我安静地垂首倾听着男子的嘱咐,可苏半夏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后半句话没了着落。
我疑惑地抬头,却看到他抿着唇严肃的表情,目光落在我的身后,令我不免有些好奇地想转过身去,可刚转了大概十五度就被扳了回来,他将我紧紧地锁在怀中,我的鼻梁撞到他的锁骨上,痛地当即就想要去急诊挂个号。
我对于这个人突然发情的行为表示很费解,想要挣扎,苏半夏却低低在我耳边出声,叫我别动。
好像电视剧里的绝世高人,只要看着你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句话,被施了蛊的人就完全不能动弹只能服从似的,我本能地顺从了,靠在他的肩窝里,任由他将自己的右手抵在我的后脑勺上防止我仰起头偷看。
耳畔是轮子滑过地面时咕噜噜的声音和嘈杂的对话声,由远及近,再变远,接着便是“嘣”地一声,重重地合上门的声音。
等一切都停止了,苏半夏才将我放开,顺了顺我的毛,呃,我是说刘海,顺了顺我的刘海,淡淡地开口解释道:“车祸伤患。”
我的心跳猛地加快两拍,想象着那种支离破碎的场面,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
前几个月在一次来医院时,不当心看到地面上的一滩殷虹的血迹都让我吓得屁滚尿流连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更何况是一个满脸血污还不知道有没有断手断脚的人呢。
于是我攥紧了苏半夏的衣服,低头咬着嘴唇,喃喃了一句“谢谢”。
谢谢你一边嫌弃着,一边却又愿意拥抱出糗的我;谢谢你一边被我骂作混蛋,一边却又愿意牵住我的双手;谢谢你一边忙碌地顾着病人,一边却又愿意抽空带我回家;谢谢你一边蹂躏我的发型,一边却又愿意体贴地不想让我受到惊吓。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