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筹划了一场旅行,一个人,整整五天。
请了假,换了法郎,买了机票,办了护照与签证,带够了一切必需品,我背着硕大的包包孤身去了瑞士。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任性,很自说自话,但我心里窝火,我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否则我怕憋死自己,因为苏半夏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他将要来这个美丽的国度留学的事情。
同学聚会之后,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很多次,但他的嘴巴跟上了封条似的,只字不提,于是我只能做贼,趁他不在家的一天翻了书桌的抽屉,果不其然,从最底下的一层抽屉找到了各式各样的证件,包括学生签证、留学院录取通知书、国内的学历证书等等等等。
本来我还报了一丝侥幸心理,安慰自己也许他们只是随口一说呢,也许苏半夏根本没答应要出国呢,但当那些薄薄的纸张引入眼帘时,却是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在和苏半夏分别四年之久后,要经历又一次的离别,何况是热恋当中的人,不比当初要斩断关系时的狠心,那种日思夜盼的苦楚,我真怕自己承受不住。
可是我明白自己不能自私到影响他的前途,所以我选择了旅行。
我去了许多地方,卢塞恩湖边童话般的weggis玫瑰小镇,拥有世界最高海拔火车站的少女峰,还有西庸城堡,博登湖……
然后,在最后一天,到了苏黎世。
没有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我对它的理解仅仅是字面上的,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美,再无其他。可是当我拖着已经渐渐疲惫下来的脚步和倦怠的心情到达苏黎世的时候,却像一部将要没电的手机突然满格了一样。
漫步在班霍夫大街边上的巷弄,整点听钟楼的钟声此起彼伏,苏黎世才是现代与古典的完美结合。
我喜欢瑞士,喜欢这里的平静、明媚和亲切,也喜欢瑞士人不紧不慢的生活,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却出乎意料地很容易获得安全感与归属感。
我能感到自己的心绪渐渐变得平静,变得不再有那么多的纷扰,甚至不再去关注景点,不再去纠结这栋古旧的建筑是什么来历,就这样漫步着,逛小店,什么都不想,走累了,就坐在石阶上吹风看景。
这是一场救赎。
这样的祥和与安静,像是远离了一切烦恼的根源,但当苏半夏的号码蓦然显示在手机频幕上时,一切却又都被打破了。
我能感到自己心尖上一颤,因为显示的手机号前有瑞士的区号:0041,也就是说,苏半夏现在,跟我身在同一个国家。
接?还是不接?
我犹豫了,仰头看着天空中渐渐积起的厚厚的云层,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直到坐在湖岸读书的一位女士提醒我我的手机在响。
有人说瑞士就是一帮不想当德国人的德国人,和一帮不想当法国人的法国人,还有一帮不想当意大利人的意大利人组成的国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这也不重要,我只是想强调其实我根本听不懂那位lady口中吐出的这三种语言的其中之一,但她脸上和煦的微笑却让我微微一怔,然后鬼使神差地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儿?”苏半夏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过来,是微微的不真切,他所在的地方很嘈杂,有人们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讲话的声音,还有机械的女声在不间断地通报着什么。
我四下望了望,有点发懵,东南西北……唔,这房子,刚刚还不一样呢,现在怎么就一副德行了呀。
于是吸鼻子,舔了舔干燥的唇,说:“我不认识……”
电话那头默了默,良久传来男子的一声叹息,“周围有标志性建筑物没?”
“标志性啊……”我望着湖里的白天鹅,底气更加不足了,“天鹅算不算?”
“……”
眼见此人有在沉默中爆发的征兆,我连忙用英文问刚才的lady这是哪里,她告诉我说是苏黎世湖的湖畔,然后我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苏半夏,他让我在原地别走开,匆匆挂了电话。
单调的“嘟嘟”声萦绕在耳畔,我兴味索然地点触着手机屏幕,不想让它黑掉,在发现这是一件多么无聊而且浪费电的行为的时候,就此停手。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渐阴沉下来,苏黎世夏天的平均气温只有二十多度,白天很凉爽,到了傍晚就显得有些凉了,我搓了搓露在外头的手臂,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
如果他气我自说自话地跑出来,怒极了一巴掌扇过来怎么办?
不会不会,当初等了我四年,再见面时都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今天也不应该会有。
我宽慰着自己,耸了耸肩,四下望去,夕阳下看书的人都陆续将书本收好,或是平放在腿上望着远方的天空和湖面,或是三三两两轻声交谈嬉笑着,于是我也学着他们,眺望着碧波轻漾的苏黎世湖。
湖面上的天鹅抖了抖羽毛,水花四溅,有几滴落到我身上,却是暖暖的水温,挺舒服。
可不多时我的屁股就开始抗议了,它觉得石阶上太硬,好吧,也许这只是为我强大的第六感作个代言,反正当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用老年人做运动的方式把上身旋转九十度的时候,看见了我身后不远处的苏半夏。
他秀颀挺拔的身影映着火色的夕阳,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一刹那,我几乎呆立在原地。
他居然真的……真的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明明是那么大的苏黎世湖,明明是不知道蜿蜒了多少米的湖畔,可他却在这一刻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这像个奇迹。
所有的不安和惶恐在此刻一扫而空,我的身体比我的头脑积极很多,也迅速很多,因为它已经以飞一般的速度冲过去,把苏半夏撞了个踉跄,然后被牢牢扶住。
阳光在他清隽的面庞上映出淡淡的金红色,将他的眉眼软化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那么垂下眼帘看着我的时候,给我一种他现在很淡定的错觉,可错觉之所以是错觉,因为它跟现实往往不那么契合。
苏半夏的眸子里阴沉沉地积满了乌云,好像转眼就要来一场狂风暴雨似的,我渐渐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他生气了。
他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露出这般吓人的神情。
他看着我,很严肃很严肃地对我道:“卿辰,你真的很任性。”
我听着这话,却突然瘪一瘪嘴,呜地哭了出来。
难道他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本来就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也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安吗?
难道他不知道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哄一哄就好了吗?
难道他不知道当一个女人非常依赖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会特别害怕他的离开吗?哪怕仅仅是这七天的时间,我也想他想到疯了,可是他呢,一个电话都不打过来,现在到了我面前就劈头盖脸地指责我。
是,我是任性,可是你要是早告诉我了,我能一个人跑来这里吗?
真丢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控制不住,于是我抱着大娃娃一样的苏半夏大声地呜呜直哭,将一肚子的苦水全部发泄出来,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身。
哭着哭着累了便转成嘤嘤抽泣,抬起头看见他拿着纸巾,嘴角已然挂上无奈的苦笑,轻轻地往我脸上擦拭,语气却还是生硬的:“别因为知道我等你,就把我晾在那儿等,也许我会走的。”
我一听眼泪又哗地不争气地往下掉,抽噎着说不囫囵话,但还是极力想辩解我没有把他晾在那儿等,我也不想让他走,我只是心里不痛快出来散散心的。
纸巾已经湿透了,他抽了张新的捂住我的眼睛,叹气的声音特别动听,他说:“你怎么就吃准了,我不会走呢。”
语气里满是无奈,更多的,却是一份宠溺与坦然。
有人曾经问过我,遇到对的人是什么感觉?当时我的回答是:面红耳赤、怦然心动、慌乱年华的样子,现在我却觉得不然。
遇到对的人,是你不用耍任何的心机和手段,不用好吃好喝甜言蜜语伺候,哪怕总是拌嘴总是争吵,他就是不会走。
我的任性,恰恰来自于你给的安全感。
我好容易平息了抽噎,抬头对上苏半夏的眼睛,里头已经没有了翻滚压抑着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含着的一潭笑意,似乎能摄人魂魄一般。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什么?”
……还装傻。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来瑞士读研究生的事情?为什么瞒着我?”我越说越委屈,可谁知苏半夏只是笑容清澈地问我“谁告诉你的”。
“还用告诉吗,所有人都知道,就我被蒙在鼓里,苏半夏你当我很好骗是不是!”
“我没想骗你,也没想瞒你,我只是准备好了一切东西,但还没有准备好自己。”
我的脑筋被他绕得有些打结,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只好挑明了问:“你什么意思?”
他呼地抱住了我,声音低低的,充满魅惑地在我耳边道:“我不想来这儿,这里再好也没有你。”
我回拥住他,蓦地收紧了手臂,指甲掐进他薄薄的衬衣里,待到他笑吟吟地说“你快掐死我了时”才松懈下来,“可是在这里呆两年半,你的未来会很不一样,我觉得我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可是、可是瑞士和中国,离得太远了,我舍不得你……”
他的发丝抚到我的脸颊上,痒痒的,声音夹杂着猎猎的风声,像是从远处飘过来一样:“阿辰,无论我做什么,都希望你能开心,即使是不断地念书考试学习,也只是为了许你一个更好的将来,所以如果你不开心了,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你能明白么?”
我点点头,心中乱得如一团毛线,矛盾地不得了。
他又说:“瑞士离中国真的很远,但是这段距离乘上一句‘留下来’,等于零。”
我犹自记得,那天,苏黎世的夕阳红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