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天涯陌路（四）

云笙衣的视线定在明翊杉纹丝不动的身上，带着怨恨憎恶。
她想不出风芷除了一副光鲜的皮囊，有什么地方好的，这么多人，肯为了她不顾一切，连命都不顾。她常常嫉妒得发疯。
厉夙即便面对着她，可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她。对着她，他从来没有任何表情，可对着那丑陋的面具和干枯的莲花，他却会笑会流泪。他不喜欢她弹奏的曲子，或者，他根本听不见。他不叫她笙衣，称呼她云姑娘，若哪天他叫了那个音，那也不是在叫她。此“生衣”非彼“笙衣”……他叫“笙衣”时有多温柔，叫“云姑娘”时就有多冷酷。无论她做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有的时候，他还会跟她做戏，刺激刺激那个人，那人一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立即变脸，到了后来连做戏也懒得了。
她身上疼痛得就要裂开，受了明翊杉一掌本就奄奄一息，加上，那镯子上的毒，她并没有刻意避开。她本就无意活着离开。
“你和我一样，是个没人爱的可怜虫。”她笑着，语气却阴毒，“你一辈子也得不到她的爱。装什么痴情，你便是现在死了，她也不会知道。”她怨恨每一个对那个女人无怨无悔付出的人，恨不得生生将他们的心挖出来。
明翊杉原本不动声色，这下，眉头终于皱了皱，“扬焕，愣着做什么，收拾一下院子，别污了这里。”
扬焕身子一震，明翊杉已经蹒跚着脚步，走出很远了。这女子说，镯子上有毒，起先他还有些不敢相信，现在看主子步子明显有些虚，不得不信。可，他断然不敢跟过去。
对于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起先他还有几分同情，现在却半点心思也没有了。此人心思如此歹毒，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她自作孽。他毫不留情地将云笙衣从地上拖了起来，往外面走去。
云笙衣一动不动，好似断了气一般。直到被扔在了外面的路上，她才闷哼了一声。她看到这少年此刻正无比厌恶地望着她，好像和她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一般。她冷冷笑了笑，“你倒是个忠心的主。可惜，你忠心的人是个恶魔。”她的声音很弱，几乎不可闻。说罢，便大口呕出鲜血来。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理当如此。”扬焕道，“你虽命不久矣，可有的话，我害得说上一说，我亦是扬城人，扬城突发洪流，实属天灾，你父母亲人出事本不该怪在主子头上。我只记得主子经过扬城，不顾自己性命救了我一家，并且接济他们……扬城如此多百姓，即便主子有心，也断然救不过来……”
后面的话，云笙衣听不大清了，她几乎失去了意识。隐隐约约记得的是，有人传信给她，说明翊杉残忍地杀了她的亲人，并且派人追杀她。她一路上确实被黑衣人追杀，几次差点丢了性命。好在途中，有人救了她。接着，在那人的指引下，她踏上了复仇之路……那毒，是世间奇毒，如今，她也算完成任务了……只是，不想，她再一次成为了别人的棋子。
似乎，这一辈子，她都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从生到死，从未改变……
夜色又深，四处都是黑暗，静悄悄的，地上的人也早已静静地……
这天夜里，明翊杉召了暗卫过来，闭门谈了半个时辰。那些人走后，扬焕看到主子顶着一张苍白的脸，静静地坐在凝英厅前的亭子里。酒香四溢。
扬焕走近了，才发现地上酒坛子已经有好几个。
“主子。”他上前，“大夫已经来了。”
“哦？我何时叫你叫大夫了？”明翊杉似乎有些迷茫。
扬焕抬眼看他，又见他先前苍白的脸色突然染了些绯色。主子似乎亦在看着他，好像又不是。他看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他其实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你中毒了，主子。”扬焕底下头道。
明翊杉仿佛没听见，“你其实并不像她。只有一分像。”
扬焕知道他喝醉了。他很少见到主子喝酒。可主子偏偏喜欢酿酒。酒似乎是他的宝贝，别人都碰不得。
“你功夫不错，我当让你上战场去练一练。”
“小人自愿留在主子身边。”
“我身边高手如云，你只算不起眼的一个。”
“小人可以替主子看着这院子，不让外人进来。”扬焕道。他自然知道这院子主子很重视。
“我这院子自有他人看，你也已经让外人进来了。”明翊杉道。
扬焕突然无法反驳，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不必说什么了。下去吧。”
扬焕踟蹰很久，还是准备走开先。或许明日，主子酒醒了就改变主意了。以往，他是挺想离开明庄出去锻炼的，奈何需要报恩。可现在主子开了口了，他却不想了。
明翊杉倚着柱子站着，背影孤孤单单。扬焕看过去，那背影孤独得叫人心酸。主子似乎跟所有的人都不亲，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人看来，主子到处都带着他，可只有他知道，主子每天跟他说话都只有寥寥几句，有时候几乎没有。
扬焕走了几步，却听到背后一阵震响。回头一看，明翊杉已经倒在了地上。口中不住地溢出血丝来。
“主子！”
明翊杉看他一眼，苦笑一下，“死不了。”他手下还有那么多人，不会这么草草撒手。这毒厉害，他知道。可，他突然不想治，想尝一尝这种抽筋剥骨的痛。
扬焕更是觉得心酸。请来的那大夫根本无法治这毒。一日之后，才来了一位前辈，暂时保住了命。
当问及情况的时候，扬焕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前辈听了无声叹息，大骂：“疯子，他这是不要命。他就是死了，那丫头也不会知道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原来这前辈是主子的师父，主子爱慕的那女子，是他的师妹，也是高雪的帝后。
那前辈花了近十日给主子解毒，可最终也只是解了八分，其他的残留在身体里，无法消除了。
主子对这事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前辈走的时候被气得胡子上翘。
“主上，人已经抓到了。是已故风湛的手下，已经自尽。”
明翊杉听着手下的人报告，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皱了皱眉，轻轻叹道：“原来是报应。”他让那人退下。
扬焕木然地立在一边，听着主子那怪异的笑声。他知道主子一点也不愉快。
“扬焕。”明翊杉叫他。
扬焕上前。
“以后的药都停了，不需要了。”明翊杉说。
“主子……”
“都是命。我欠了别人的，自然要还。”
扬焕心中扬起了一阵凉风，究竟欠了什么，竟要用命去换？他不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肯留你在身边？”明翊杉的精神有些萎靡，嘴角挂着的是一抹自嘲的笑。不等扬焕回答，又听他道，“因为你的眼睛很像她的，一样纯净。放你在身边，总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就在身边。我不喜欢听你说话，你一说话，便就像是给我打脸，因为，你并不是她。”
扬焕听着他娓娓道来，似乎，自从他跟了主子，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如此长的一段话。“您该看得开一些。”
“她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平平淡淡的声音，主子的眼神却那样哀伤，“可是，她用自己的命来威胁我，只为了与我两清。”
扬焕没法找出什么话来接，只是听着。
那个女子，不管是不是在主子身边，她已经在他的心里了。
自那日之后，扬焕很少再见到明翊杉，他被送出了明庄，分到了铁将军陈钰的手下，从小兵做起。
宫里举行了盛典，平嘉王纳妃的事情天下皆知。可，空有四妃，王后的位置一直悬着。大臣们无人敢问。
宫里虽有四妃，可一连几年，那四妃却一无所出。第四年，银妃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因摔跤不幸小产。平嘉王对这事好似并不上心。
民间有人传言，说平嘉王身体有疾，不能繁衍子息。那银妃小产一事只是为了引人耳目。
第五年的四月，平嘉王外出打猎，带回来一名小男孩，赐名明易，字承过，第二个月封为太子，请太傅教授琴棋书画，请了师父教授武学。扬焕这五年间，节节高升，武功长进不少，被选中，成了太子师父。太子好学，不用扬焕怎么费心。
一日，扬焕从东宫出来，见一边立着一人，一片明黄。他站了稍许，正欲行礼。那人已经回了身。
“王上。”
明翊杉让他起来，许久才道：“扬焕，有几年不见了。”
扬焕点头，“五年多了。”
“成熟不少，能独当一面了。”
“臣谢王上夸赞。”扬焕道。明翊杉比起从前，略显沧桑。想是操劳所致。
两人没有说几句。从宫里出来，扬焕想了想，去了一趟明庄。
明庄依旧是当年简朴的样子。听说，王上这几年很少过来。扬焕去了凝英厅，里面的摆设基本没有变。可，墙上多了一幅画，画上的是一名女子，三千黛丝，盈盈动人。
原来，有的人，是不能轻易忘记的，只是藏得更深了罢了。他站在这里，似乎可以看到那个君王落寞的身影，静静望着一个地方，眼中是无尽的无奈。
早已天涯陌路，再多的悔恨和无奈只能藏着，让它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