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他说的“明天出差”只是一个借口——之所以这样以为,仅仅是因为他先前没有任何要出差的征兆,而并非是她对“他与他父母之间的亲情度”的猜测或者推论。算起来,昨天还是头一次现场看到他与家人的相处方式,跟电话里一样,鲜少有互动,从头到尾都是安太太在说他在听,偶尔发声,也只是因为安太太说了一个问句——对于陈述和感叹,他从来都是一副“风太大,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的倨傲姿态。
奇怪得是,这样一动一静的交流方式,居然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冷场或者紧绷。恰恰相反,作为旁观者,她居然有一种深居简出的感觉,就好像那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是自然蓬松的,她可以随意出入——当然,也是因为他和安太太都没有刻意排斥或者回避她。
她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开诚布公”地与家人谈论过她,但是明显感觉得到当安太太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时,他是站在她这边的,甚至于,如果有需要,他还会毫不犹豫地揭竿而起,与之抗衡。
但是,这不代表他与家人关系惨淡或者脆弱。她比任何人都晓得安太太有多爱他,毕竟,一个无比骄傲无比尊荣的女人为了“任性自私”的儿子自愿放下身段向一个寒门小户的小姑娘妥协——怎么看怎么听,都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哪怕他是块石头,心也被捂热了,更何况人非草木——有着一个无私奉献的母亲,他又怎会无动于衷——只是无奈,天性使然,实在是不善于也不愿意表达罢了。
安太太大概也是习以为常,虽谈不上甘之如饴,但也是毫不在意,只是趁他接电话的间隙,先是肯定认可,然后叮嘱她记得照顾他的胃顺便管管其它的不良作息。——安太太也算是没有托付错人,这次重归于好之后,他千百个愿意听从,只差说一句“参见女王陛下”了——当然,一切听从仅限于床第以外的领地。
这次也是,他本来也是订了她的机票的,说是反正在假期中,呆着也是呆着,倒不如出去散散心——她是有些心动的,有句话不是这样说么,旅行是检验情侣的最佳标准——不过,她倒不是想检验他是不是最佳情侣,只是纯粹地想体味一番与最佳情侣旅行的感觉。
事实上,她必然不至于无聊或者幼稚到去比较历届前任与现任——那是情商为负的人自找烦恼时的做法。可她偏偏就在没有经历任何剖析过程便陷入这个结论,“最佳”——当这个念头在头脑中灵光一闪的时候,她自己也是被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上升到了最佳情侣的高度,她也不晓得——大概是那场撕心裂肺的灾难之中的生死契阔,或者更早。
唯一能够感知的事情便是,那种爱情的感觉似乎是席卷而来的,正如歌里面唱得那样,“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她自然也是不舍得在热恋中与他分离,哪怕只是为期三天的小别。
只是,实在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以前就有师兄说过杨boss为了督促大家与时俱进,会时不时推荐一些最新发表的与研究方向相关的论文——这次也终于轮到她了,并且被要求不但要以一种辨证精神去学习,还要尝试着用一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方法借鉴到自己的“科研”工作中。最悲惨的是,居然还有deadline(截止日期)——无奈之下只好拒绝诱惑,留守在家开了夜车。
晚上十一点,她捧着一杯热气滚滚的黑咖啡,在电脑前跟论文里一种怎么看怎么玄幻的遗传算法斗智斗勇。——她的研究方向在国内还只是处于“萌芽”态,故而可供参考和学习的资料都是来自于国外。只是,她的英语应付下考试还行,要畅行无碍地阅读那些大牛级别的论文,几乎是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一个稍长些的句子总要拐好几个弯才能领会其中深意——再加上没有安疏之的“倾情资助”,更是费时费力。
接到章雨电话的时候,便是在她刚刚找到感觉,并且隐隐觉得要“茅塞顿开”的时候。他大概是喝了酒,也不管她在没在电话这头,只一个人在那边碎碎念着:“棉棉......我想你......棉棉......我爱你......棉棉......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棉棉......”
酒后吐真言也罢,胡言乱语也罢,她都无心应对,只不作声不作答地掐断了电话,并且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被人深爱的荣幸或者膨胀之感——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相爱,有人喜欢被爱。而她,偏偏是个奇葩,哪种都不属于。甚至于,沾染上莫名的爱,只会觉得麻烦。一个结婚五个月就生下儿子的人(前几天在高中班级群里围观到大家起哄着组队去吃章雨儿子的满月酒),跟她说爱——真恶心。
本来也是,高薪的工作,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儿子——他完全可以就着这些活得稳稳当当。可他偏偏不,永远这样,不满于现状,天真烂漫地在穿梭在过去与现在里,以自我为中心挑挑拣拣,也不管哪些是自己的,哪些不是自己的——现在看不见身边的妻儿,就像以前看不见身边的她,在她死心塌地的时候移情别恋,然后在她将一切封存成前尘往事的时候虚虚晃晃地出现,好像在做一件感天动地的事一般。
只是,只是只感动了他自己。拜他所赐,她憎恨一切的“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不管她是被爱的那个,还是被不爱的那个,她都深恶痛绝——他以爱之名的故作深情,恶心了她,也恶心了家里的妻儿。
尽管她也晓得,善良乖巧的女孩子在这个时候,应该要去耐着心好言相劝一番——可惜,她不是。这些年几次三番的得意失意,已经教会她如何活得更为轻简——哪有余力和闲心去无端周旋,更何况,本就该相忘于江湖的,又何必牵牵连连得让一切越发累赘——她便是懒得劝慰,懒得责怪,只冷着心删了他的电话。就好像是在摁下“格式化”,屠杀记忆,任凭那些全心全意过的初恋与青春,碎成渣滓。
当然,如果非要以一种深情的方式来谈青春的话,没了初恋,她也不至于是贫穷可怜,没有什么可以缅怀的人或事。毕竟,她又不是一个生来就活该孤独的人——曾经也是有过一个足以称得上“灵魂伴侣”的同性朋友,只是中考后朋友出国,然后各自忙碌,两个人的关系不着痕迹地从“日夜腻歪”退却到“日夜相隔”——也许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只是个借口,可依旧是隔开了心意。可即使这样,她仍然记得当年章雨另结新欢时,她暗自疗伤半年后,跟远在他乡的朋友提及时收到的邮件回复——
“离别是那么不公平,离开的人去经历新的风景,留下的人一遍遍走着熟悉的路看着熟悉的四季风景,回忆刻成一道道。我总是唠唠叨叨生命动荡,你却是一两句话云淡风轻现世安稳。若你像我一样把静得掀不起波澜的生活硬生生吧嗒得天翻地覆我也放心,可你偏偏把痛咀嚼出甜才肯出口。你怎么不让我挂心。”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铺满华丽与晦涩的矫情年代,可是当时却依旧因为邮件里的“我懂的,我挂心”失声恸哭。以至于往后的很多年,再次忆起朋友,她仍然会觉得遗憾,偶尔独处的时候也会有“朝花夕拾”的冲动——只是,长大后的两个人隔着的已经不再是十二小时的时差那么简单,若无其事地跟一个默契到“你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你”的朋友说想念说处境——又突兀又荒诞。
再回到电脑前,看着满屏幕密密麻麻的白底黑字,突然间就有了惆怅——倒不是为了某个特殊的人,也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年纪,只是为了成长。她信奉一生一世的年纪,是在十三岁,和现在的二十二岁,隔了九年。这九年里,有过最美好,有过最悲伤,然后慢慢长成现在这个不痛不痒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会吝啬地想,长大的过程,说穿了,不过是一个学会如何更爱自己的过程——以一种“万物美好,我在中央”的姿态,亲近所有的好,离开所有的坏,以及享受所有的利,避开所有的弊。——不是她功利,只是她无奈。
唯一能做的,便只能像多次奉劝过别人要“活在当下”那样,告诫自己珍惜当前。
所幸,现在也不是那么凄凄惨惨戚戚的,很多时候,还是可以用“幸福”来统筹概括的——遇见安疏之,当真是她的幸运。尽管无法确切地追溯到幸福究竟来自于哪个事件哪个时间,但她就是知道,在他身边,很舒服。在这段相濡以沫的日子里,她不再那么漫不经心,他也不再那么唯我独尊——她好像一个褪去所有衣衫的婴孩,裸-露着娇-嫩的肌-肤,被坚-硬-如茧的他,柔-软地包-裹着,呵护着。
不知道是不是礼尚往来,她对他的心意,也已经无需特意地从害怕或者孤独之类的负面情绪中去挖掘或者衡量——很多时候,那份心意,与她的呼吸一起,如影随形。挤牙膏的时候会想他,一个人的时候会想他,被问“你单身吗”的时候会想他,甚至于,他在身边的时候也会想他。
更别说此刻,在被虚伪的旧爱恶心到的时候,愈发地想念。甚至于,会隐隐觉得“做晚饭的时候没有人穿着拖鞋倚在厨房门口挑肥拣瘦”,就像——通俗地说——就像一盘名为“番茄炒蛋”的菜,里面没有炒蛋。
仅仅一日不见——确切地说是十个小时不见,她便生出这般强烈的怅然若失之感,这让她心头一颤,模糊地觉得有些不够真实,却又有些本该如此的意味。从小到大,也不是没有想念过什么人,牵挂过什么事,却是从来没有哪种想念,像现在这样,仿似被蚂蚁咬噬着心口,细小的动作,却带来说不出的微微麻痒,隐隐刺痛,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酸酸甜甜。
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拿起了右手边的手机,甚至不及那边有所应答,便急急轻唤了一声,“安疏之。”
“怎么了?”
她听得那头熟悉的低沉暗哑的声音,心里无端一窒,像受到蛊惑一般,呢喃回道:“没怎么......就是突然有些想你......”
还没踟蹰说完,便听到一阵规律的带着催促感的嘟嘟声——通话突然被切断,大概是他那头信号不好。她听了好一阵,才挂了手机,好笑起自己这番“施施然”的作为,幸得那阵机械式的略显冰冷的声音,她的惆怅与想念也被闹起散了开。也幸得他那边断了线,不然从未说过情话的两个人,该怎样就着这个深情的开头将对话进行下去,互诉衷肠——光想想就觉得一身别扭。
不再“多愁善感”,只起身去了厨房,将冷咖啡倒掉,复煮一杯滚烫浓稠的,暖暖地端在手里回到书房,看着被铺开晾在电脑门面上的论文,搜刮式地寻着先前的感觉,慢悠悠地进入科研状态。她虽称不上学霸,但在学业上也算是兢兢业业的——只要她愿意,哪怕是再枯燥再乏味的内容,也可以学得兴致满满。
咖啡真是一个提神开脑的好东西,“兢兢业业”了三个小时后仍然精神奕奕,毫无困意,大有学它个淋漓尽致的趋势。灵感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她好不容易才顺着那份感觉找到了跨越瓶颈的思路,正在那里用着十二分的精力举一反三的时候,却突然被裹进一个有着薄荷味和烫人温度的怀抱里。
安疏之。
大概是先前太过全神贯注,一向对声音尤为敏感的她,居然也没听到他一连串的开门声、脚步声。好在片刻的慌乱过后及时感知到是熟悉的味道,才没上演一幕夜半惊魂。正欲就势放松紧绷的身体躺进他的怀抱时,却突然想起先前那个不知羞的电话,莫名发虚,很是紧张羞涩地挪动了一下。本以为他会追问或者回应些什么的,哪知他只是蹭着她的肩一言不发,她这才顾不上羞赧,诧异地望向身后的他。不是说要出差三天的么,一天都还没过去,怎么就突然回来了,还以这般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急切之意,连门铃都顾不上摁,便直直冲了进来,难道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心里蓦地一紧,正欲张嘴询问,却被他二话不说就急急落下的吻,生生堵了进去。
一切发生得势不可挡。
就像被沙漠中的暴阳炙烤得奄奄一息的人,突然发现了树荫下的活水——他急切地扑了过来,不给她任何有计可使的缝隙,只能任他几次三番转换战地,用尽各种技巧各种摆弄,将蜷缩稚-嫩-的她,浇灌成山巅唯美的花。
也不知道高低起伏了多少回,身体和意志都已瘫-软成泥泞的她,在被他喷进身体里的那股灼热烫得酣畅淋漓之时,才听得他接近轻呵的声音——
“现在是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候,可我还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