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这里,她其实是有些恍惚的。恍惚得好像一个高度近视的人,摘掉了眼镜后,在凭着虚虚实实的轮廓去猜测大体。又好像在云上,如梦似幻地完成了所有理想动作,虽是完美,却机械又木讷。
今年先结婚吧——她却不敢百分之百地笃定,也感受不到脚踏实地的真切。
大概也因为这样,她才睡不安稳,早早地醒了过来。窗帘拉得很严实,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有没有风有没有晴。他在身边睡得很熟,轻闭的眼轻抿的唇,还有轻盈的呼吸——柔和明朗得就像早上八点钟的太阳,没有那么耀眼,也没有那么暴烈,一切和煦得恰如其分。被他缠着的右腿有些麻了,但她不敢动,怕吵醒他后不知道怎样为昨晚似有若无的对话找个旁白,只能双眼柔和地看着他,通过眼神抚摸着那俊朗得不带任何疲惫和松懈的脸——以前哪里敢设想,两个独立自主并且一意孤行的人,居然会在潜移默化中悄无声息地互相渗透,互相篡改——就像这样,她不像她了,他也不像他了。
是不是爱情在本质里,就注定要这样互相迷惑——她也不晓得。
唯一晓得的现状是,在偌大的迷惑中,有一种很是微妙的感觉牵扯着他们,他亦真亦假地求了婚,她亦假亦真地说了好——偏偏又很清醒地知道那不是一场宿醉,而是一对恋爱的情侣在畅想未来时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她要结婚了——光想着就觉得心里飘忽,有一些些想要反悔,却又找不到凿凿有据的推辞,偏偏没有道理的反悔,又带有一种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意味——便只能这样,一个人心猿意马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神太过婉转或是太过探究,他竟耸动了两下睫毛,有隐隐要醒过来的趋势。她本就看得仔细,此时更觉得那对精巧的睫毛颤颤得,好像她小时候在冬日雪后的早晨细细观摩着的那条细枝桠的尖尖,被簌簌积雪压得一跳一跳的。她突然就玩心肆起,抽出被他紧裹着的右臂,伸出食指落在他卷翘的睫毛上,轻压轻放,心情瞬间明朗得像小时候第一次被父亲带去游乐园咯咯乱笑地在跳床上蹦跶着。
他本就警惕,又被她施以这番毫不掩饰的动作,自然是直直醒了过来,捉住她淘气乱动的手,放在唇边就势轻咬——说是咬,还不如说是挠,牙齿一离开,那印也立即消失。习惯性的早安吻后,他和她相视浅笑,虽然没什么言语,但身心却同时触动,像是钻进了一串绵言细语的电流,它以一种很微妙的方式提醒着他和她去回想与顿觉——他们已然变成一对未婚夫妻,真惊奇。
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扑哧扑哧地一闪一闪的时候,他也在暗自梳理着填在心里并且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欢喜,以及斟酌着如何称呼怀里的小妻子。老婆?听起来不够可爱。太太?他又不是司机。宝贝?听起来太浮夸。亲爱的?他又不是网购客服。——想得都要捶胸顿足了,却仍然没能挑到一个既好脱口又好入耳的,似乎怎么称呼都觉得一身别扭,怎么轻唤都不如“我的眼神你都懂”来得亲昵。
他不说话,只是俯看着她兀自沉思,黑眸幽深,她探不出情绪,也摸不清他的思路,在不确定他要为昨晚的话找怎样托辞的情况下,她只能若无其事地照以往的每一个晨早一样,打算询问他要吃什么早餐——他自然是“俯首称臣”不了几天的,两个人相处越深,他越是“挑剔”包括饮食在内的生活质量,不过鉴于他每次都会主动去刷碗,她便也跟着心情偶尔地满足一下他的“挑剔”。
“安疏之......”
还不及她问出完整的句子,他的食指便落在她的双唇上,好像是在怕她说出什么他不愿意听的话一样,急急说道:“我可不管,昨晚已经说好要结婚的,你可不能反悔。”
“噗......”果真没有浪漫的潜质,明明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时机,偏是蹦出了这样的急色,简直是一句话毁了小清新。再说,谁要反悔了——虽然他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求婚她也不一定会答应,但既然已经答应了,便也不会再平白用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自我欺瞒。她不得不承认,跟着感觉走的选择才是最真实的——他在以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求婚的时候,她的身体困得只剩下一根弦在牵系意识,所有的做法也都是来自于一根筋的思路,怎么想便怎么做——很是直白,直白得只能用“情之所至”来解释。所以,尽管过程略显简单粗暴,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那也算是她在剔除掉所有思忖与权衡后,做的最真实的决定。
看着他快要沉下去的脸,她才收了笑意,忍着笑嘟囔道:“谁要反悔了,我只是想问问早餐吃什么。”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报复性地胡乱揉着她的刘海,无奈地说道:“都行。”语气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囧然,他不由得反省着自己,怎么跟她在一起得越久,情商就越低(她若是知道他的纠结,必会想——“这句话说得好像他有情商这种东西一样”)。
看着她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他本是打算压上去寻回主导权的,谁知刚落下一吻,胡乱丢弃在地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还大有一副不接不休的趋势,只好便起身胡乱套了件衣服,捡起手机走向了落地窗。
他大力地拉开窗帘,阳光猛地一下,白花花地照了进来,她眯了一下眼才适应过来,看着他被光芒包裹着的笔挺的侧影,心里霎时更加亮堂,先前的一些隐隐虚幻也瞬时无影无踪。也是,何必去纠结那么多,很多时候,太理智的人太容易受累——她此刻只想倚着那个站在阳光里的男人,“凡心所向,素履所往”一次,至于门第之差将要衍生出的各种隐患,总会有办法预防,或者摘除。
这么想了,便也精力充沛地起了床,就着他极简轻奢的嗓音,红着脸收起了昨晚被意乱情-迷的他仓促丢在地上的衣物——然后,怀着莫大的信心,开始了以“未婚妻”的身份继续着这不急不缓的日子。
有了他在一旁指点,她必然是事半功倍地完成了导师给的任务。他后来也没说那天为什么突然回来,她便也没有多问——不是不关心或者不在意,只是没有缘由地对他抱有一种全身心的信赖。他虽是以一副居家好男人的面貌与她日夜相伴,但她也没有因此忘记他对待工作时一贯采用的雷霆手段,况且她也不懂他工作里的那些圈圈道道,自然不会自以为是地为他指点迷津,平白去班门弄斧——是以,只好后盾般地坚信着他能够处理掉一切艰难险阻。好在,两天后无意间听到他的电话,似乎是公司的事已经回到正轨。
至于结婚的事情,也是搁浅了——不是不了了之的那种搁浅,而仅仅是延期。他有跟她讨论过去登记的日子,他的想法是越快越好,而她没有非个良辰吉日不可的忌讳,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或者有意义的日期,自然也是依了他。只是,他再权势,也不能不按照法律的章程办事,结婚登记需要户口——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迁了户口,她当时也是出于从众心理将户口转了过来,五年了一直没感受到这件事情带来的实际意义,这次终于享受到它带来的第一份便捷——至少不用为了取个户口特意折腾到家。毕竟,动身去北方,实在是颇费时日。
只是,学校先前放的半个月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她自然也没有办法开到户籍证明,便只好推迟到假期后了。他也不催促,大概是觉得她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怎么逃都逃不出他的掌控了,便只是陪着她在家里“闲听花落坐听风”。
日子闲散得有些自然蓬松的韵味,她在这悠哉的空档中偶尔也会反思着两人各自的任性——结婚居然都没有给家人备报的打算。他大概是习惯了大事小事自己做主,而她则是有把握承担这个选择可能带来的任何后果——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便也不再平白招惹母亲忧心,反正他也同意了等她毕业后再办婚礼,等到避无可避的时候再说吧。更何况,哪里有那么绝对的事情,她和他在婚礼前就热情退却而后会走到分道扬镳的地步也不一定——她不能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情,都不会说给母亲听。尽管,有时也会觉得歉疚,向来乖巧听话的她,居然没有照着外婆的遗愿,找个实诚而平凡的丈夫(尽管依着外婆对她的疼爱程度,迟早会原谅她的离经叛道)。
但诸多思虑,都抵不过在他身边,云卷云舒的日子。于是便统统作罢,只端着一颗温热的心,与他心心相印。有了婚约的他似乎也没什么明显的改观,这让她有一种错觉,他似乎是以一种看待囊中之物的眼光来看待她——这令她不能自抑地去胡乱猜测,难道果真是得到了就廉价了么。
只是,怎料一到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就郑重其事地提醒她明天记得去开户籍证明——原来他也是有些急切的,只是“心计好重”,她居然之前一点都没有发现。当时,她虽然答得随意,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毕竟是女生,骨子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小女生情结,自然是希望自己是被“患得患失”般珍惜与期许的。
心晴了,行事便越发得有了动力,甚至于都顾不上与分别半个月的同学寒暄,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去了学校的行政部门。很是顺利地开好了证明,她又回到了教研室里,蹭着科研时间,查阅咨询,准备着一份具有法律效应的婚前财产协议书——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既能避免门第矛盾,又能堵住悠悠之口”的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科研时间张罗着私人事情,多多少少有些“旷工”嫌疑,而且她也没有想要被“人尽皆知”的打算,故而整个过程都是藏着掖着的,有点像个侦察兵,耳听八方眼观四面的,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但又信念坚定,没有一丝动摇之意。
她本就不是个在乎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准备这个纯粹只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已,故而虽然格式精准但内容极为极简,通篇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大体就是“有朝一日分道扬镳之际简棉女士自愿放弃一切并且绝不纠缠”。是以,套用了网上的一个模板便很快完成了。之后却也没了什么科研的心思,只坐在座位上隐隐地有些归心似箭。
好不容易捱到了五点,她踩着时间点关了电脑背着背包出了教研室,到家的时候他还没有下班(先前他整天在家纯粹是怕她一个人呆着无聊,她一到学校他也立马回了公司)。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之后,她便去了厨房,忙忙碌碌着,准备了满桌丰盛的菜——多多少少有些庆祝的意味。
最后一盘菜是红油肚丝,色泽鲜美,正是他喜欢的。刚端上桌就听到门铃在响——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也顾不得去洗手,便跑去开门了。迎了他进来,刚想小小地炫耀一下自己的“满汉全席”,他却抢先开了口:“证明开好了没,我约了明早九点,吃完早饭就去。”
她听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也是笑得欢喜,一边接过他的手提包一边答道:“都准备好了,先吃饭吧,待会拿给你‘检查’。”
他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现在就拿给我看看,万一不能用,我找人赶紧去补办。”据说错过第一预约时间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虽然不信这个,但也无需平白冒险去触这个霉头。
她自然不晓得他的其中深意,只以为他在质疑她的办事能力,“无语凝噎”地腹诽着“我有那么不靠谱么,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去部门盖个章而已,想盖错都难”——虽是这么想着,却也听话地将装着登记材料的文件夹取了来,递给了等在餐桌上的他。他接过后,倒是煞有介事地“检查”起来。
她心情很是不错,也有些小小的雀跃和紧张,但依旧是稳着动作盛了两碗饭,正要端给他,却又听到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质问声。
“这是什么东西?”
她毫不知情地将饭端正地摆在他面前后,才将视线挪到他的右手上,那张单薄的A4纸,正是她打印出来又签好字的《婚前财产协议书》。颇为不解地望向他黑沉着的脸,弱弱地问道:“怎么了,是用错了模板吗?”难道应该写得是承诺书?
“简棉,你知道的,我娶你是因为爱你。但是我也想知道,你嫁给我,是因为什么?”他没有理会她的一脸无辜,只双眸锋利,硬着语气沉声问道,“你为什么嫁给我?”
在他恨不得要将她凌迟的审视下,她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事情有些脱离预想,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好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因为......我愿意......”
“那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哼一声,扬了扬手中的纸张,咄咄逼人道。
“这也是我自愿的,”她瞥了一眼神色吓人的他继续说道,“你们这个圈子里不是都要经过这个程序的么?”她主动写了,总比“被动地写”要好受得多,至少此时此刻谁都不会难堪,也避免了今后的日子里处处膈应。毕竟,若是他来要求,于她而言便意味着“我的丈夫防备我,怕我垂涎他的财产”——她不认为当心底埋下这样的一根硬刺后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做一个温良贤惠的妻子。所以,最好的方式便是她自愿。
“呵......”他却冷笑一声,两下动作便将手里的纸张撕成碎片扔在脚下,瞪得她无所循形。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又完全不解他这一番发作的缘由,只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反思着,自己是怎么刺痛了他的神经——可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晓得便不知道如何缓解。
他好似是料到了她的不作声-色,看了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我听说一个人之所以觉得被防备,归根究底,只是因为她在防备别人——简棉,告诉我,你对我防备到了什么程度?”
他一边说着,一边睥着她骤然握紧双手的动作,攥得真紧——他都要替她叫疼了。
他在这份感同身受的疼痛中,突然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了,好像从头到尾到都只是他一个人凭着一份“我认为我相信我想要”的执着牵系着这段关系走到现在——可是她呢,永远这样,逆来顺受,又将自己定位到千里之外。
终是叹息一声,喃喃说道:“简棉,我们还要不要结婚——我自己都没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