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京城繁华依旧,是夜,灯火阑珊处,浓情蜜意,暮然回首时,百花嫣然,浮光迤逦,吞没了满城凉风寒气。
楼台高处,一男一女,对酒浅笑,男子白衣如霜,白霞冠,梅玉簪,染墨青丝如瀑飞扬,眉如远黛,狭目如画,唇似桃瓣,笑意盎然,清晰纤瘦的轮廓半侧晕光明艳,纤长如玉的手指捻一盏青花酒杯,自斟自饮。相对而坐的女子青衣如水,流云发髻微绾,白玉梅花钗莹莹斜插在发间,柳叶弯眉,眼含桃花,红唇微启,清丽的脸庞似是被灯火镀上一层浮影,单手托腮,侧首凝视着楼下的夜景。
凤九自饮三杯之后,瞧着对面的女子甚是无聊,笑道,“阿雪,你当真不饮几杯?”
妃雪尘收回视线,瞄了桌上的青花白釉双耳酒壶一眼,落在凤九身上,笑了,“我以为你可以一个人喝到离开的!原来,你也会觉得一个人自斟自饮很是无聊!好吧,美人开口,小女子自然舍命陪君子,不醉不归!”
歪理!分明是瞧着她无聊,才好心叫她一起喝的,凤九挑眉,“不醉不归?”
“咳咳……”妃雪尘干咳了几声,从酒盘里抓过来一只青花酒杯,执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陪你喝酒就好,就不醉了!”
一杯酒下,酒味醇甜,温润粘稠,心间仿佛弥散着浓厚的桂花酒香,心中纠结的烦恼似是被清风吹的烟消云散,妃雪尘甚是讶异,惊声道,“桂花酿?”
“你懂酒?”凤九也是一阵讶异,上次她胡乱偷喝了他的酒,还醉的一塌糊涂,怎么看都不像是懂酒的人。
“一点点吧!”妃雪尘以眼观鼻,以鼻观心,双颊染上少许晕红,她的肤质极佳,白莹透红,莫显乎微的变化甚是难查。容妙粟是千杯不醉,闻其味知其名,也教过她品酒,可她意不在酒,就记住了一个桂花酿,还是甜酒类,不易醉人的!“你会做酒?”
“是!”
“这酒是你酿的?”
“是!”
“酒库里的酒也是你酿的?”
“是!”
妃雪尘忽然沉默了,面如静水,幽然平淡,垂首,默叹,数起自己的手指来,“下得厨房,上得厅堂,文武兼备,吹箫酿酒,要相貌有相貌,要谋略有谋略……”抬眸凝视着凤九,悲愤道,“凤九,你还有什么不会的么?”
凤九从容的替妃雪尘斟好一杯酒,沉思了片刻,气定神闲,浅笑道,“不会生孩子!”
“噗!”酒方入口,妃雪尘一口没含住,尽数喷了出来,呛得面红唇青。凤九笑着走过去,替妃雪尘拍了拍背,待她稍微缓过来,再回到自己的座上。
许久,妃雪尘缓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道,“凤九,若我有个姐姐,我倒是想把她嫁给你!”
“因为我不会生孩子?”凤九笑眸微敛,携着稍许疑惑,她不是恨不得与他即刻划地绝交么?
“那倒不是!”妃雪尘撵了撵鼻尖,神情悠闲淡泊,却是以无比怜悯的目光看向凤九,“若她嫁给你,估计你这辈子栽了!”瞟见凤九眼底的疑惑更深一层,轻抚了抚心口,压下心虚,好心的解释道,“我这个姐姐,长得甚是美丽,心地善良,就是性子倔了点,容易搅事惹祸,且慵懒败家!三言二语不合她的心意,定闹得你家宅不宁!她不轻易发火,但发起火来,估计不是你倒霉,就是你家的东西倒霉!”
“所以?”凤九心目了然,乐了。
“祸害你,她是不二人选!”妃雪尘面上一片清明,也乐了。
这主意不错!凤九放下酒杯,细细的端详起妃雪尘来,赞同的点点头,模样确实长得不错,多年前初见,她眉眼尚未长开,却已是叹华尤怜,今时褪去少时稚嫩,沉稳温敛的美丽更是逼人心魄,性子也确实倔强的惹人恼恨!唔,至于心性脾气,他还未曾见她真正的发过火,暂时不做推测!可是这搅事惹祸,慵懒败家,倒是从何说起?
默了半晌,妃雪尘察到凤九的目光流转在她身侧,心口一窒,他该不会以为她在给自己说媒吧,顿觉如冷水灌顶,食指敲了敲桌子,面色铁青,咬牙道,“打住!你该不是以为我是在给自己说亲?”
“非耶?”凤九满目惊异,甚是疑惑,不是她,那是谁?
“非也!”妃雪尘不淡定了,“天地良心,姐姐不嫁,我誓死不嫁!再是,你这么尊大佛,我有自知之明,实在消受不起,我没那么好的命!”
凤九颔首垂眉,敛目沉思片刻,道,“据我所知,你并无其他嫡亲姐妹,我自当以为是你!”
她说的分明是容妙粟,要是凤九取了容妙粟,估计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这出戏真就精彩了!妃雪尘翻了个白眼,欲哭无泪,“不是嫡亲的,也可是堂亲或者表亲!”
原来如此!凤九笑了,“你指的是三公主?”见妃雪尘不语,便也知晓,眉目半敛,携着少许凉气,接着说道,“阿雪,我要道明,我不与容氏皇族结亲!”
妃雪尘一惊,瞧了瞧对面的男子依旧笑意嫣然,如春风细雨流云秋月,看似淡漠温静,却是饱含威胁与警告,似是一柄锋利的解手刀,触之分毫,便是杀机重重。心里乍然升起一丝寒意,她似乎踩到凤九的底线了!
“多谢提醒!只是随口说的笑话,切莫当真!”妃雪尘微微默首,执起酒壶斟起一杯酒,抬手举杯,“此杯当时为方才的唐突道一声抱歉!”
凤九随着也斟起一杯酒,互为举杯,“你的好意我自是心领的!”
一饮而下,二人对视一笑,仿若方才的插曲只是琼光掠影。之后,便是妃雪尘将整壶酒喝干殆尽,几声沉叹,寄托几缕忧愁,妃雪尘灿然一笑,如月光透明的桃花眸里浮上一层薄纱,唇角微微扬起,“凤九,你信不信人有前世,有今生?”
凤九敛起淡笑,怔然的看着妃雪尘,犹若雾里观花,只能隐隐看得一个模糊鲜丽的白影,“阿雪,你喝醉了!”
“是么?”妃雪尘笑意渐浓,眉目间晕上几许妩媚,唇似点丹,双颊仿若是抹了一层单薄的胭红,目光游离涣散,却似墨玉清透,亦如清水幽深,自个把玩起酒杯来,“其实,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心口袭来一丝沉痛,疼痛似是蔓藤,逐渐爬向身体,喉间涌起一丝灼热与腥甜,伴随着几声轻咳,粘稠鲜甜的热流蔓过口舌,顺着嘴角溢出,摇摇欲坠的意识终于也崩塌了,倒在酒桌上。
凤九见妃雪尘轻咳出血昏厥过去,先是怔了一会儿,心下一沉,当即走过去唤了她几声,未听到应答,便拦腰抱起妃雪尘快速的离开楼台,酒楼后门有他的马车,从后门离开也不必因为正街人群繁密而耽误时间。才踏上马车,吩咐车夫直接回凤鸣斋。
夜深,窗外凉风扬起,白衣男子挺立于榻前,双眉紧蹙,狭长的眸漆黑如夜,神情依旧沉稳冷静,幽深的眸光凝在榻上,女子眉羽舒长,神容安稳详和,仿佛只是沉睡一般,未有半分痛苦。公孙昫曾随着百里无忧学过一段时日的歧黄之术,虽不如妃雪尘,姬夜那般妙手回春,却也在关键之时能够自保,而他被妃俪颜所伤之后,公孙昫便将自己从百里无忧处所学的尽数教了他。
方才他替妃雪尘把脉,发现她的脉象很是奇异,有一瞬间甚至察觉不到生命之象,稍瞬便是如正常脉象一般稳当有力,片刻又是脉象逐渐细弱,复而又始。再观她的面容,清丽的容色分毫未减,反之渐而浓丽妩媚。若说她重病缠身,却全无将死之人的苍白病色,若说她身体如常,可如今这奇怪的脉象作何解释?
门外传来一阵平稳轻盈的脚步声,凤九整理好涣散的思绪,望了榻上的女子一眼,抬步走出去。合上门的刹那,榻上的女子眉峰紧锁,微微睁开眼睛,眸子凝着一层冷冽的冰雪,嘴角上勾,如此一个细微的弧度却藏着嗜血的寒意,能顷刻夺人性命!
凤九坐在塌边给她把脉时,迷蒙之中模模糊糊瞧见他腰间的那块黑玉,仅一眼,她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凤九的那枚凤鸾和鸣腾图黑玉佩了!如醍醐灌顶,即刻便猜测出凤九的真实身份!那一刹的惊措,慌乱,愤怒……如冰冷的潮水一波波的涌来,将她湮没的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以为自己会慌了神而即刻露出端倪,却未曾料到她压住凌乱的心境,在凤九面前,那般平静安然的做戏!
凤九?呵,好一个凤九!只怕并非凤九吧!龙生九子,所以才更名为凤九!
他手上沾着她娘的血,她救了自己心心念念要杀的人呐!所谓的天意弄人,不过于此吧!
实则要摧垮一个人的心志,不必花太大的力气,只需掌握住弱点,看准时机,一击必杀!女子眼中的冰雪隐隐有了碎裂崩塌之势,滑落两行清泪,变为一抹略带嘲讽的苦笑,近乎疯狂,满目充斥着无休止的凄凉与绝望!
常言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她看到挡在自己身前的是被仇恨烧红的无垠火海,在此徘徊多年,苦苦不得救赎!待她回头,却发现身后的路早已被沧海无情的吞没,崩塌成无底深渊。
那么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她,还有活路可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