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双目失明（三）

苏且的手段极好，知道该怎样干净的杀死一个人，以致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一滴血溅出来。然而洛北辰看着地上早已气息断绝，双目都来不及阖上的老乞丐以及始终无动于衷，连容色都没有改变一下的苏且，干涩的双眼却终于涌出大片咸咸的湿润，泣不成声的颤抖起来，“苏念，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看着他，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难过，痛惜到近乎绝望，“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到底怎么了？……”
他在不远的前方背对着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修长苍白的双手，漠然转过身，有飘雪落了下来垂到他的眼睫上，他的表情模糊看不清楚。“你喜欢他？”语气是那么笃定，没有一丝质疑，只是夹杂了轻轻的喟叹和讥诮，“可你凭什么会觉得我就是苏念？”
没有容她回答，苏且半垂下眼，仿佛自语般，含着冷淡的笑意问了出来，“是因为这张脸？”
究竟是因为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吧……洛北辰抬头看着上方充满阴郁云层，不断飘雪的黑压压天幕，脸上的潮湿热气融去了尚未触及脸颊的落雪，她空落落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身上，却终于开始聚焦。雨点大的泪珠从眼角滴滴砸落到雪地上，没有回答他的话，她的语气模糊不清，干涩而喑哑，隐忍着呜咽，毫无办法的看着他，“我要怎样才能把你变回来？……”
“你对我的误会好像实在深了一些。”见不得那样让他心绪凌乱的眼神，苏且别过头去，默不作声的合上手中的折扇，自嘲般的冷笑着回应她，“我一直都是如此，从不曾改变过什么。”
静默良久，远处似乎有灵力波动的气息传了过来，她朝他轻轻伸出手，指尖触及到那一袭冰蓝色的冷色调长发，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洛北辰忽然怔怔的呢喃，“……我会让你变回以前那个明白什么是快乐的苏念。”——她想，而不是现在这个满手血腥，没有任何感情的你……这样未免太可怜了。
…………
变回以前的苏念么？那么如今的苏且又当怎么办呢……
苍白魅惑的脸上蓦地浮出一丝自嘲的笑意，苏且的眼里却现出了可怕的阴枭杀气——那种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微弱存在感终于将他完全击溃。并不是因为成了别人的替代品而不甘，只是单纯因为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存在感而生出憎恶一切，包括自己在内的邪异姿态。
他如今的一切，无论是记忆、情感还是灵魂，似乎无一不沾染了苏念的气息。连他自己都间或性的迷茫，他如今，究竟是苏念还是苏且？他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当他的一切都不再保持他原本的模样，那么这个世界上也许就不会再有苏且的存在……他一直都很想要自由，却始终被苏念的一切所摆布，和他想要的东西背道而驰。
“因为同样的一张脸，就能将我当成喜欢的人，实在很不应该啊……”执起扇子将她伸出的手拂到一旁，苏且微微冷笑，表情阴郁的极致，克制隐忍的脸上却忽然掠过一丝恍惚不可见的痛意和挣扎，“既然如此，那你还是永远都不要看见这张脸了……”
洛北辰蓦地抬起眼，因这句话给人的歧意再明显不过——她反手紧紧抓住他冰凉的双臂，怕他会伤害自己的脸，哀求的语气似乎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不要……我不会再叫你苏念了，再也不会了。”她满心自顾自的以为，过去的一切，不止于她，于他也是一场噩梦，她以为他只是想要忘记，想要同以往的一切泾渭分明，不想再叫任何人提起。
“女人的身上通常都会有两样东西。”他却冷笑着挣开她瘦削的双手，骨节分明的十指捏过折扇挑起她的下颌，凝视那一张素净无暇的脸，语气冷的如同极地寒山之上的冻雪，轻声补充，“愚蠢和天真。”顿了顿，“而你，除了这两样之外，还多了一样自以为是。”
…………
他说，不会再让她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却做到了。
在远处雪花簌簌而落的街角，蓝初和白言轻伙同其余一众高手逼近他们的同时，苏且却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然而，在洛北辰后知后觉的惊愕目光里，他苍白的脸上却浮出一丝意识模糊的恍惚笑意，带着杀气，没有丝毫犹豫的向她出手。与此同时，他的周身如同盛开的最妖艳的森魅之花般爆发出了一层蓝色的光晕，星星点点，美的如同夜晚天际之上的银河丝带——那赫然是无数个灵魂碎片。
那一次，他指尖符文上缠绕着的浓烈戾气毁掉了她的双眼。而在她失去光明的前一刻，洛北辰看见她身前那个神态丝毫不变的男子唇角溢出了刺目的腥红，浑身笼罩在破碎的灵魂碎片里，触目惊心——整个人透出堕落的气息，带着自我毁灭的倾城艳丽。以至于到最后倒地的一刻，她脱口而出的依然是，“快停下来，你会死——”
伸手是一片冰凉的僵硬雪地，她的脸上流过的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直到感觉所有人都已站在不远处硬生生停了下来，她听见了小絮的啜泣。
“苏念，你恨我吗？”她伸手摸索着面朝他的方向，睁着一双空茫的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欠你那么多，把你连累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为他毫不留情的作为辩解着，第一次知道了自欺欺人是什么滋味，心里一片冰凉，万念俱灰。
…………
“你的却毁了一个叫苏念的人。”前方近在咫尺的方向传来那道熟悉的冷淡嗓音，低沉喑哑，“不过那是他自愿的。”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许，当着许多人的面，“而我，不是他。如果你再这么叫我，我就杀了你。”
她紧紧按住胸前的血洞，指尖缝隙中流过已经渐渐冷却的殷红，心底狠狠的抽痛着，像是被千军万马车裂成碎片。然而眼眶里终究干涸了，什么也流不出，只是忽然就想起了以前的时光。
想起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嗫嚅着向那个看上去十分冷漠的少年搭话并做自我介绍时，当时他说，“洛北辰——我知道你的名字。”
想起那一次，她被他抛在高高的枝桠上克服怕高的时候，他看着她在原地打颤，面上虽是冷淡的，却还是安慰了一句，“你不用害怕，我在下面。”
想起她在枫溪郡失踪时，他召出无数魔界乌唤鸟遮天蔽日的寻找她的下落，在那株梨花木下看着她腕间的褪忆铃，面上有淡淡的忧伤，“我无法戴上它……如果戴上它的话，我恐怕再无法记起任何事情了……”
最后和他的别离，她记得她说，“我喜欢你啊。”那个少年当时抱着她，在她耳边回应的是一句，“我也是——”
如今，时过境迁，她再也无法看见那张淡漠邪异，能让她到死都牵挂着的熟悉容貌——因是这张脸，夺去了她人生中最后仅有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