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寺很高很高，塔尖似乎融化在蓝色的天空。
只剩下最上面的佛骨舍利，似乎是一颗星辰一般闪曜着神圣的光芒。
楼兰人都信奉星主，信奉每个人都是天上坠落的一颗星辰。
兰若寺编了无数英雄梦想的故事，宣传只要诚心向佛，就能唤醒自己的星魂，就能成为绝世强者！
因此，觉远大和尚最著名的话就是“每个人都是飘落在凡尘的星星。”
觉远大和尚就是兰若寺的主持，也是楼兰国的国师。
赵秦一直很奇怪，这大和尚为什么不说每个人都是飘落在凡尘的佛呢？
怎么说他都是个大和尚啊！
赵秦觉得非常纳闷，这就像明明看见的是只驴子，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匹龙马一般。
赵秦远远的总能看见一大群穿着一块一块布连缀起来的禅衣的信徒，抹泪流鼻涕的朝着兰若寺跪拜。
庙里胖大和尚念念有词，香烟缭绕，钟声嘹亮。
可是这些没有一点意思不说，甚至带着一丝丝恐惧。
因为不知道兰若寺的什么地方，就蹲着一只漆黑的大狗。
两只漆黑的大狗身变，就站着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贼和尚！
断了赵秦口粮的贼和尚，竟然是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家伙！
“天杀的，断了爷爷的口粮，这可如何是好！”
赵秦进来很是苦闷，兰若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小贼和尚，专制赵秦这样的蟊贼！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兰若寺，自然要吃兰若寺了。
赵秦的家，就是兰若寺对面的一个低矮的小屋，楼兰城贫民窟第一家。
别看房屋小，可是五脏俱全。
比别人家足足厚实了三倍的土墙，沉重的大石门，小的像是老鼠洞的窗户，螺旋上行的楼梯，踏上去冰冰凉的青石地板，夜深人静，听得见地下淙淙流水。
这是个堡垒，军事堡垒。
若是没有攻城的大车，休想闯进小屋。
所以，赵秦一回家，就睡的很踏实。
强悍如小贼和尚，也不敢轻易追到家里来！
赵秦的手掌，在光滑的墙壁上拍打着，似乎墙里就是那小贼和尚！
可恨的是，家里虽然安全，可是没有好吃的。
爷爷做的馒头，不是馒头，而是杀人凶器！
随手捡起来，都能砸死那两只大黑狗！
而且三年前，赵秦和爷爷就住在了这里，自己的爹妈据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回不来了。
所以，没了爹妈，爷爷是唯一的亲人，只好将就过了！
何况，有爷爷在，就算是有个家。
要不自己饿了，被人打了，都不知道去哪里舔舐伤口才好。
躲着练拳的地方，自然是这个小屋的顶楼最好了。
这个小屋，乃是一长排的贫民区中的豪宅。因为屋后一大片竹林，竹林外还有一方池塘。
池塘是整个贫民窟的水源所在，沿着池塘，开凿了一个旋转楼梯的地下宫殿。
看着宫殿，从上往下看，都觉得可以从这池塘掉到地心深处去！
小贼和尚时常会来看池塘，自己要是有弓箭，或者弹珠，都能收拾那小子。
贫民窟像是楼兰城的一道裂痕，隐藏在金碧辉煌，繁华喧闹的皮衣下。
又像是一把利刃，隐藏在楼兰城的黑夜阴影里。
这道伤痕，从东边的兰若寺一直延伸到了楼兰城主的城主府才戛然而止。
这道伤痕，因为死亡，从每个楼兰人的心里，一直延伸到了兰若寺的佛骨舍利之上。
很多时候，赵秦坐在门前，看着人来人往。
时常想的问题除了馒头，小贼和尚。
就是要找个机会，问问胖大和尚，星星和佛究竟谁重要一点。
如果他答得让自己开心，就顺便问问远方的父母，什么时候会回来看自己。
这算是一个梦想，好比腐烂的枝条上，瑟瑟的盛开一朵花一般。
三年过去了，赵秦才第一次见到觉远和尚，可是赵秦却没办法问出星星和佛的问题。
那一天，赵秦猫着腰窜到兰若寺的厨房，大吃特吃白面馒头，准备喝蜂蜜水的时候，被小贼和尚擒拿住了。
雷鸣电闪的速度，赵秦被拿下了。
混迹贫民窟的一切手段，抓挠刨咬都用上了，可是无济于事。
面前恍惚一阵风吹过，后背一麻，整个人就被他摔倒在了地上。
然后再数十光头面前，被两只大黑狗倒拖着丢在了庙门外。
轰！
一声巨响，朱红色的庙门打开，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滚了出来。
小牛犊一样的黑犬，威风凛凛的放下赵秦，又嗖一声站在那个小子和尚的身后！
“哼，看谁还敢再来偷馒头！”
兰若寺的的山门一阵轻颤，在犬吠声中渐渐关上了。
远处月牙湖的水冲击着湖面上的薄冰，发出啪啪的闷响。
紧接着就是一阵狗吠，浑厚的雷鸣一般，远离门口而去。
像是一辆战车轰隆隆的压过街道，朝着远处奔驰一般。
赵秦全身骨架似乎都散了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脑子里幻想着兰若寺雪白的馒头。
“偷不到馒头，是因为打不过小贼和尚。为了吃到馒头，一定要把小和尚打趴下！”
赵秦躺在地上，没有抱怨，也没有大哭大闹。
分析面前的形势，除了小贼和尚，还有两头牛犊子一样的大黑狗！
他要活下去，就要吃饭，吃饭当然是吃馒头喝蜂蜜水的好。
为了吃好喝好，所以要想如何解决面前的难题——小贼和尚和两只大黑狗！
兰若寺的馒头确实很好吃，喷喷香的馒头，软软的，暖暖的。
比起爷爷做的面疙瘩要好吃很多很多。
思考中的赵秦躺在兰若寺的铁狮子前，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也不动。
馒头吃的太多，脑袋有点供血不足，昏昏沉沉。
加上身体不能动，索性就地运转功法，小腹中渐渐暖合起来，全身暖洋洋的，这样就更容易犯困。
他眯眼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开始渐渐冰冷。
看着第一片雪开始飘下来。
紧接着，无数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
这很像是睡觉前数羊，数云朵的伎俩。
不过今天，那些雪花渐渐的变得大如车轮，最后竟然像是小山一般砸落了下来！
迷迷糊糊中，听见许多人开始议论！
“真可怜啊，想不到佛门中也有这等霸道手段！”
“早听说这兰若寺，仗着国师的名义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是啊，为了几个馒头，连命也送了！这孩子真可怜啊！”
几个戴着头巾的外乡人摇着头，指指点点的站在远处。
赵秦心中一喜，来了，又来了生意了，躺着吧。
至少能熬出几两银子来，对付半只烧鸡，几口烧酒是没问题了。
他的业余爱好就是用这功法装死骗人，讹钱了事。不过，帮凶几乎分不到什么好处。
‘外乡人’就是最好的目标，他们有无数的同行，都不声不响的折在了赵秦的手里，更准确的说是折在了贫民窟里。
吃人不吐骨头的贫民窟，自然就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去了。
所以，他们不敢贸然上前给赵秦吃的，或者给银子。
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很重要的。
因为怀璧其罪，其实更普遍的是盗寇自招。
因此，不管做什么事情，他们需要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或者机会。
否则，师出无名，麻烦就会大到无法解决！
“你们几个是外乡来的吧，这也算是我们楼兰城的一处景致，好好看看吧。”
身边几个楼兰人促狭的一笑，摇着头，不愿意多说半句，径直散开了。
“每个月都会闹几次，有什么稀奇的。”
“死了倒好，死了倒干净……”
此时，那雪下的更紧了，灰蒙蒙的一片，十多丈外就已经看不清楚。
“冷漠无情，世风日下。”
几个外乡人太阳穴凹陷，颧骨高耸，一看便是练家子。
练武之人，多有勇武之心。
虽千万人，吾往矣。单枪匹马杀他个天翻地覆，才叫一个痛快。
至于玩空心思坑人，阴人，少有几个练武之人擅长此道。
很明显，这些人便是此列英豪，可是事情往往会有意外。
这等严寒的鬼天气，众人也只穿了一个夹袄，有两个人额头上还滚出了热汗来。
“砸了这兰若寺，揪出那凶手来扭送官府，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没了王法了！”
领头的汉子，怒瞪着双眼，手中九环刀抖的叮当直响。
可是想起那两只狗，还是心中发虚。
寺庙，不可擅闯！
“我们几个外乡人，这里的父母官都不去管，我们去哪里管的了。快走，快走，别把东家交代的事情给弄忘记了。”
几个瘦弱些的人拉着气愤不已的同伴，朝着楼兰城正街上走去。
若不是这几个莽夫要来看看兰若寺和贫民窟，谁稀罕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是啊是啊，黄大哥，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众人拉拉扯扯，喝了几万面汤，起身便朝着城里走了过去！
兰若寺前，又是一片沉寂，漫天只剩下簌簌的雪落轻响。
此时，雪已下了寸余。
众人回头看，躺在地上的小子，银装素裹，满脸都是粉粉一层雪，并无半点融化！
赵秦感觉到了外乡人热情而善意的眼光，心中像是吃了蜂蜜一般，甜丝丝的。
“哎呀，造孽啊，佛门之前，怎么能如此这般！”
一个胡须雪白的老者，佝偻着身子走到赵秦的面前，伸出左手摸了摸赵秦嘴鼻所在！
“啊，啊，没有气！”
老者颤抖着双手，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气了，没气了……”
老人转过身子，艰难的爬了起来，半边袖子空荡荡的贴着身体，身体扭动如蛇，站了起来。
众人看那雪花下，似乎凝成了一块寒冰一般，闪曜丝丝白色光芒。
几个外乡人此时听见老者说没气了，心中更加笃定，这是死了。
黄师兄陡然转身，却被众人一顿遮拦，扯开了向前走去！
兰若寺门前打死了人，而且是和尚打死的。
这可是个不错的机会，众人互相对视一眼，拎着包袱一溜烟的跑了。
天下的律法都是一样，所有的事情，在场者都会被官府请去录口供，配合调查。
可是这口供，调查一般都会将外乡人的银子吃的一干二净。
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惯在江湖走动，自然是知道这些潜规则的。
老者说话的瞬间，他们跑的无影无踪了。
“都跑了，都跑了，一个都没剩下！”
赵秦心里恨得只骂娘，自己好不容易等上钩的鱼儿，竟然被爷爷几句话给糊弄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风雪中，这一个耄耋老者失神的行走在雪地上，朝着不远处的小屋缓缓移动着。
“这老家伙，坏我的生意；那小贼和尚，断我的口粮。日没发过了，哎，我赵秦英雄了得，怎么落得如此凄惨！”
赵秦依旧赌气，直挺挺的躺在庙门前，一动不动。
“你小子可别后悔啊，等会老家伙回来，一定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老者颤巍巍的站在门口，左手将一直空荡荡的袖子别在腰带上，顺手掏出半只烧鸡，在背后晃了晃。
“因为这功法，是我去庙里偷来的。”
烧鸡放在鼻子上吃溜溜的一晃，鼻翼耸动了几下，实在太享受的一脸沉醉。
陡然张大嘴，满脸的皱纹都撑开了，放着幽光。
嗤！
咬了一口，满嘴是油。
“恩，香，真香！”
也不知道这烧鸡究竟放在何处，竟然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你继续吧，说不准还能熬出几两银子。下雪了，天冷，我可回家了！”
老者说完，转身朝着远处的小屋走了回去。
赵秦躺在地上，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冷，真冷，要不是爷爷做的馒头难吃，谁会去偷；要是爷爷早给自己打架的功法，怎么会打不过那小秃子！”
赵秦越想越生气，索性更加坚决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要是我有爹娘疼我，何至于要上街坑蒙拐骗，何至于……”
“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想起来自己没有爹娘，没人心疼，赵秦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随着身体颤抖，赵秦周围的雪便出现了一道人形的裂缝！
“都怪那该死的白家，该死的白家。”
每次，赵秦生气都会找到一个最终的大结局——白家。
那个三年前灭了赵家三百口的巨无霸家族。
那个将自己父母送到远的无法回来的白家。
老者顿了顿身子，感受到这一次渺茫的杀气，回头看了看，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雪中的赵秦，满脑子悲伤情绪回荡着，早已经忘记了肚子里蛔虫造反，一动也不动。
白白的，粉粉的雪花，像是棉絮一般落了下来，盖在赵秦的身上。
老者踩着雪花，咯吱咯吱的朝着小屋走了回去！
赵秦闭着眼，脑海里开始分解小黑书上的心法招式，外围的一切都随风远去。
血脉中一股刚好能抵御严寒的暖流缓缓流动着，竟能丝毫不破坏落下来的雪花。
老人回到小屋前，搬出了桌子。
点燃了三脚泥炉，倒了一壶水放在火炉上，又拿出烫酒的工具，才缓缓坐了下来。
摆着一盘子花生米，一碟子咸菜，手中举着半只烧鸡。
几个外乡人怂恿了几个城防卫的士兵跑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老者坐在廊檐下赏雪喝酒，身边竟然没有那小子的身影。
“惨了，八成又被涮了一次。”
一个城防卫苦笑着朝老者拱了拱手。
“龙哥，不会是他家的那大虫吧。”
龙哥点了点头，已经意兴索然。
“兰若寺打死人了，兰若寺打死人了！”
几个外乡人一边跑，一边喊，声音激动而兴奋。
城防卫的人更是皮甲叮当直响，落在外乡人后面，朝着兰若寺跑来！
满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风雪天里，早早躲进了被窝里。
兰若寺会死人？鬼才相信！
“就是这个老伯，他亲自检验了那孩子确实被打死了。”
一个中年的汉子拉住欲要掉头回去的城防卫，朝着老者指了指。
“哎呀，你们几个人，这一个疯老头子，你们怎么就相信呢？！”
城防卫看着这个说书的糟老头子，脑袋早大了一圈。
这人最是能说，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他那一个奇葩的孙子，不知道死了多少次，讹了多少人的银两也没见死。
“死的是他的孙子吧，你看看谁家孙子死了还这么逍遥自在喝酒的？！”
“哎呀，你们这些外乡人，就是会胡闹，若不是看着你们是白家的人，早一顿棍棒打出楼兰去了。”
当“白家人”出口的刹那，老者手中的酒似乎动荡了一下。
身边炉子上的火焰明显朝着老者身外倾斜了下去！
老者斜着眼看着这几个人的打扮，满嘴都是微笑，举杯朝着几个城防卫点了点头！
几个外乡人贼头贼脑的看着喝酒的老者，满脸疑惑，心中却大喜过望。
“疯老头子，人家剑圣，怎么可能是疯老头子！”
一个人径直跑到兰若寺门前，落在一对狮子中间。
赵秦依然躺在那里，周围感受不到半点活气。
“看，人还在这里咧，你们看！”
那外乡人猛然伸出一脚，朝着赵秦所在踹了过去。
赵秦全身的气机朝着那脚尖陡然一转，硬的像是石头一般，全身恍如生根了一般，贴着地面。
嘭！
一脚撞了过去！
“哎哟！”
有心算无心，何况那外乡人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有这等诡异的功法！
一脚过去，像是踢在石头上一般，骨头咔嚓一声碎裂。
一股巨大的力道轰然反震，像是掉下来的铁锤一般，钻进了他的脚腕，骨头迅速炸裂，折断。
脚背贴着地面，鬼哭狼嚎的抱着左脚倒在了地上。
赵秦背后堵塞的地方陡然间一震，竟然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冲了过来，刹那间，整个人恍惚飘了起来一般。
三千六百个汗毛孔，无一个孔不舒畅！
赵秦强忍住心中的冷笑，心中早把熬到了几两银子来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这个傻瓜，你踢石头还有这么大劲道做什么？”
带头的黄师兄一看手下折了面子，虎吼上前，一脚朝着赵秦所在踏来，伸手抓起先前倒地的汉子胳膊。
“走吧走吧，这么一群人胡闹，被国师知道了，可是不好！”
城防卫的人一看这汉子要闹事，两人一闪身，挡住了黄姓汉子，硬生生的将他拦在了狮子面前。
“是啊，这爷孙两无人能管，便是国师，也嘱咐我们不要管他们半点儿，你们惹这个做什么。”
龙哥一拍腰刀，晃晃悠悠的就到了赵秦面前。
“走吧，我们都不知道折了多少银子在这小子手里。你们这是猫儿吃糍粑，脱不了爪子了。”
城防卫冲着几个外乡人眨了眨眼，扯起那个受伤的倒霉蛋，冲着远处走了去！
几个外乡人扶起那受伤的汉子，低着头朝着远处走去。
却听见背后一个孩子怒吼不断，冲了过来。
“喂，你踢了我一脚，还没给我钱啊！”
赵秦身后一片苍青色，身前一片雪白，像是洒满了糖的甜糕一般。
这‘甜糕’一边喊，一边极快的速度朝着飞奔的几个人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