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任歌呆在钱家的最后一天。
钱得顺面无表情地算着账。算珠在任歌眼前上下翻飞,那声声脆响很容易在任歌心中击起那对陈年往事的回忆来。最后钱得顺冷冷地说:“我们两清了。吃、住、用折合起来正好和这几日收上来的这点粮食差不多。我说先生呐!你今儿个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驾上马车送你走!”
任歌越来越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大白天老是有村里人从钱家大门前走过,并且还指指戳戳,遇到任歌还不忘翻几个白眼。任歌的心彻底凉了,有一种霜打秋叶的感觉,也渐渐嗅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味道。春花心也凉了。钱得顺老是拿眼睛去瞄她,脸上阴沉得要下冰雹似的。就连村里几个平时跟春花关系不错的小媳妇也有意没意地疏远她,远远看见春花就慌忙躲开。
对于春花来说,一天只有短短的24小时,而这24个小时全浪费在犹豫、迟疑、担忧、害怕几种情绪中,她本想瞅个机会和任歌哪怕答个话儿,道个别也好,可钱得顺不给。他像个影子似地跟着春花,看着春花。
春花心里涌起了苦水。她知道过了今天自己依旧是自己,而任歌永远不会回来了。她走路低着头,喂猪时叹着气,扫地时泪就扑簌簌落下来。她极力强忍着悲痛,慌忙把头扭向一边,尽量不让人看见。她望着任歌孤独的背影,是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可就越想想,想她俩还有没有未来,想他俩这可该怎么办。
满怀心思的春花做起事儿来样样不顺溜,处处跟她作对似的。她从屋里刚舀了点儿面经过堂屋一头撞在了门框上,到了厨房准备和点儿面擀点儿面皮,一和,稀了,再添面,再和,又硬了,再兑水,一和,又稀了……气得春花恨不得拿菜刀剁了自己的双手。
她知道公爹是只老狐狸,别看他平时整天耷拉个脑袋,一遇到啥事儿他就格外警惕。公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那,老家伙都发现了些什么呢?李狗夺告了我的黑状?若是那样,我这就得找那龟孙去。一想,又不成,事儿闹起来了,极有可能牵连了任歌。她想来想去一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她就那样神情忐忑地熬着。傍晚来了,天就要黑了。
春花上茅房时,突然听见隔壁金花家有动静。仔细一听,原来是金花姑娘正在逮鸡呢。这时,春花就什么也不顾了,捡了一个石头,朝金花家院子里扔过去。春花听见“砰”的一声,石头落在了隔壁院子里,原本金花就在隔壁,她一定会看见的,可春花未免失望了,金花隐隐是走远了。
春花像放了气的皮球,所有的希望都不复存在了,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正在她准备走出厕所时,突然听见隔壁有了动静。过不一会儿,墙头上露出一个人脸来,春花一看,乐了,金花正朝春花扮鬼脸呢!
春花止住泪,神情凝重地对金花讲了任歌现在有多少危险,生离死别呀,没想到这事儿如今就摊在像她这样一位善良的姑娘面前。春花央求金花,让她天黑之前务必把她家里的事告诉蓝儿、春晓他们,如有可能,让他们派些人连夜赶过来,也许还会有一线机会。金花在墙那边也是强忍悲痛,坚定地点点头。
天黑了,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钱家油灯如豆。屋子里四个人,只有蛋儿在嘿嘿地笑着,其余三个人愣着出神。这三个人中间,谁只要一开口打破的不只是沉默,更大的火山是一触即发。所以沉默、沉默,惟有沉默才能掩饰住各人的窘迫。
任歌也在一直担心着,脑子里突然迸出“我就索性认了”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太没血性了。在极度的矛盾中,任歌惟一能做的便是无尽期的等待。他期望着奇迹的出现,却不肯主动去挽救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可春花内心却像上了发条似的无比坚定起来。如果说前些天自己内心还像小锤子似的怦怦跳个不停的话,那么今天她可就要决断了。因为这个决断很可能关系到两代人的命运,春花怀孕了,怀的是任歌的孩子,而这只有春花最清楚。
她知道公爹早就盼着做爷爷了。虽然以前春花是作为养女生长在钱家的,可自从两年前与蛋儿正式圆了房,如果自己铁下心来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蛋儿的,一时半会儿谁也无法否认这档子事儿是假的。这样以来,老头子心一软,她许会放过春花及肚子里孩子的。可,任歌该怎么办呢?只有盼望着金花赶快把信捎出去,让蓝儿她们帮忙出主意想办法。
春花自小在老钱家长大,她是知道钱得顺的厉害的。钱得顺有一个侄子,在黑道上很有名,叫钱黑七,是陈怀庆的部下,只是不肯养尊处优,背地里干尽了坏良心的勾当。想到钱黑七,春花直叹气,可这又不能在老头子面前表现出来,唯有暗暗地叹气,盼着天亮,盼着救兵。
吃过晚饭,春花识趣地为公爹泡了壶茶,亲自把一杯茶送到公爹面前。钱得顺依旧板着脸,右手托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春花尴尬地站在钱得顺面前。若在平时她早就发火了,可今天她不敢,自始自终看着老头子的脸色行事。就这样站着,约摸半袋烟的功夫,春花眼中噙着泪,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
任歌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心如刀割一般。一个男人家,根本不忍心去看着一个女人为自己受罪,可在这样的关头,任何言语、举动都需要深思熟虑,都需要从长计议,他暗暗咬紧了嘴唇,一股咸咸的味道涌上口内。
钱得顺挑衅地瞄了任歌一眼,“腾”地站起来,一挥手把春花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一声脆响,吓得旁边卧着的猫窜出门外去了。春花伸着双手,望着打碎在地上的茶杯,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
金花傍晚时分按照春花的嘱咐,一路跌跌撞撞跑出家门,天很快暗了下来,山路两旁的苦楝树、洋槐树影影绰绰,天空中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她跑呀,跑呀,一头撞上了一棵大树。揉揉发怵的头,她就又摸索着一直往前跑。可山路难走啊,路旁又都是陡壁峭岩,陡壁下草丛中是“哗哗”的流水声。
金花眼前不时闪现春花对她的哀求,虽然春花并没有说明白有多少危险在等着她与任歌,可她隐隐感觉到,这种危险是那样地近,她必需与时间赛跑,去挽救这两个相爱的人。
等到金花跌跌撞撞跑到回春别墅,金花全身可谓狼狈至极,鞋子跑丢了一只,裤脚也划了几个大口子,手臂上全是血,头发凌乱,金花央求门卫去通报一声,门卫怎么也不肯去。金花只好说出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禀告给春晓少爷、蓝儿姑娘,并大致说了事情的原委,两个门卫才慌忙进去禀报。
过不一会儿,只听春晓朗声问:“人呢?快快请进。”他一边穿上衣服,一边健步朝大门外走来。金花看到春晓少爷朝自己走来,内心窘迫得无地自容。春晓少爷一看来人这个模样,连忙喊:“下人呢快拿些金创药来!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快领小姐换件衣服!”
这会儿,庭堂上春晓、夏勉、蓝儿都坐下了,三个人都纷纷猜测春花与任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两个门卫正在一五一十地描述金花刚过来时的情形。等到金花过来后,整个庭堂也增辉了不少。金花向春晓他们说着,流着眼泪,字字句句,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蓝儿问:“春花姐姐说的危险究竟是什么呢?”
春晓说:“这还用问,肯定有所指。也许这种危险,连春花自己也不很清楚。我们去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金花姑娘,你长途奔波,受惊了。今天你就在这住一夜,明天再派人送你回去。来人呐!备马!通知警卫队,挑20个精兵,随我去一趟侉子营。”
蓝儿忙上前去拉着金花的手,上后院去了。这晚,蓝儿与金花索性住到一间屋里,两个姑娘,唠唠叨叨,直到天明。春花哭了半晌,夜已经很深了。豆油灯也烧干了,渐渐熄灭了。黑暗中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呼吸。钱得顺的旱烟一闪一闪地,好似有什么心事儿。到了子时,钱得顺说了句:“没事儿了都睡吧!”然后他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到了后半夜,鸡叫二遍的时候,钱家突然闯进来一帮土匪,火把照得钱家大院一片白昼,领头的是个短胖子。他手里拿着枪,歪戴军帽,把院子转了一圈。一会儿,钱得顺走了上来。匪徒们直嚷嚷:“那个是说书的,快!把他揪出来!”
钱得顺说:“哟!大侄子,可把你给盼来了!走,上屋坐去!”大胖子一挥手,随钱得顺来到堂屋里。这时候,任歌与春花正呆在屋内发抖。大胖子一抬眼看见屋内有一个陌生男子,一抬枪,就要上去崩他。春花眼疾手快,上前去护着任歌。钱得顺这边急得直跺脚,直说:“大侄子呀!可别闹出点儿人命来!要杀你到外面去!你叔我唤你回来,可不是让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毙人地。来!快把枪放下,快把枪放下。咱有话儿好好说。”
大胖子横眉竖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里个巴子!就你这熊样还想占俺老钱家的便宜?老子一枪崩了你!叔,快说,究竟这是怎么回事?”钱得顺望望春花又望望任歌,向大胖子招招手,俩人凑到一边,钱得顺说:“罢了!你帮您叔一个忙,这次就把这个男的带走吧!咱也不要他的命。你只要把他赶出了省,就成了!”
钱黑七疑惑地凑到钱得顺面前,两只鼠眼不住地瞄向春花,压低声音说:“这……只需把他带走?不要他命?叔呀!我看你是有病!啥时候咱老钱家做过老鳖一?这事这样做能成吗?我一个做侄子的,好说歹说也是瓠城面上的人不是?这要是传了出去,人家不笑话您老人家,还不笑话我?我看不成!”
钱得顺嘴角动了动,小声说:“算了,将他带走吧!我老了,以后老钱家就指望你光宗耀祖了!该怎么办,你就自己做主吧!我是眼不见心不烦……”大胖子对手下人说:“把他给我绑了!”几个土匪饿狼扑食似地冲上去把任歌给绑了。春花被土匪撞倒在地上,她捂着肚子,强忍着疼痛,冷汗一层层从她额头渗了出来。
大胖子走上前去伸手去拉春花。春花不屑一顾地自己硬撑着站了起来。大胖子凑到春花脸上,不阴不阳地笑着说:“嫂子,摔痛了没有?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呐!你小心,看我如何收拾这小子!”然后,大胖子押着任歌,带上一群土匪,吆吆喝喝地走了。
任歌被强制带走了,那些土匪摔碎了他心爱的二胡,践踏着他所有的荣誉跟骄傲。任歌就这样匆匆走了,分明是生离死别。慌乱中春花也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她多么希望任歌给她留下点什么,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她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可强权夺去了她的权利,她只是个木偶,在钱家白白转了20年。
她绝望了,只有用泪水为任歌送行,而自己又不能哭喊着跟着一块去。她决意为任歌留下个种儿,她要做一件让钱家宗祖蒙羞的事儿。她心里一横,她知道失去理智后她会去做什么。她悄悄打定主意,独自舔着伤口。那伙人走了。任歌也跟着走了。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又是那么突然,一切都是在钱家预谋之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