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姑娘看到三奶奶已瘦得没个人形了,又唱起这些令人肝肠欲裂的段子,便想劝住三奶奶别再唱了。
她说:“三奶奶!您身子这么虚,先停一会儿,歇一歇,别累坏了身子。待会儿大少爷他们来了,不好看。唉,对了,今天可是大少爷大喜的日子啊!待会儿他们来了,没有酒那哪成啊!我去端壶酒来。”
三奶奶依旧反复唱那一段台词,那声音传出去,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寒夜里,听起来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
一会儿金花端过来一壶酒,找来六只杯子,又找来一个炭盆子,把酒放在上面热了,就又出去找来一个专盛暖壶的小囤子,把酒放在里面焐着。然后金花就用棉絮使劲地擦那六只杯子的内壁。杯子是瓷的,上面专门描上去一个“喜”字,月牙儿盯着这一切,最终把目光锁定在那几只质地均匀,成色俱佳,上面有一个个“喜”字的杯子上。她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对金花说:“去!把我那个药箱子搬过来!我配制点金创药!”金花应着,去找来了那只笨重的药箱子。月牙儿吩咐金花:“我这会儿想吃点粥,你端碗粥来吧!”
金花一听三奶奶要吃粥,便高兴得了不得,她搬过来一个凳子,把药箱子搁在上面,临走又问了一句:“是‘银耳粥’还是‘安神汤’啊?”月牙儿甩出一句:“啥都中!只要管喝都中!”?金花来到厨房,厨房的大师傅听说三奶奶要吃粥,便慌忙做了起来。这粥可不是一会半会就能熬成的,那可需要火候。
金花一见急了,又想想三奶奶说啥都中,便问大师傅:“有啥现成的没有?只要管喝都中。”
大师傅说:“正好这边正炖着一个‘黑鱼过桥’汤,正准备给老爷那边送去哩!那你就先端给三奶奶那边去吧,三奶奶近来怪可怜的,我可知道,她哪吃过啥东西呀!这汤炖的正好,你快端过去吧!不知道三奶奶还喜欢醋不?若那边要,金花姑娘你再过来吧!”
金花姑娘端着那碗“黑鱼过桥”汤,兴冲冲地赶了回去。三奶奶一见,惊愕地说:“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呢?那粥不会有现成的吧?”金花说:“这碗是厨房里刚做的‘黑鱼过桥’汤,清炖的,刚刚炖好,我就先给您盛一碗端来啦!师傅说啦,您要吃粥待会儿他做。您就先尝尝这汤吧,可鲜着呢!”
月牙儿笑了笑,对金花说:“也难为他哩,这么晚也陪着熬眼。你先放这儿吧!对了,你先把这个箱子放到我床低下。”金花把汤放在暖壶旁边,又伸手去搬木箱子。
月牙儿说:“小心点,别碰坏了,这药箱子可随了我二十几年哩,走南闯北的,跌打摔伤,都离不了它!”金花使劲儿把木箱子推到床地下,又把凳子放到月牙儿床头,把汤也端了过来搁在上面。月牙儿不放心地说:“从外面看不到那个箱子吧!待会儿人来了瞅见了就不好看啦!”?金花姑娘怕三奶奶不放心,便走到门口往床那里看,对月牙儿说:“没事!没事!看不见了!”然后金花就用小汤匙一小勺一小勺喂给月牙儿。月牙儿脸色渐渐好了起来,脸上似乎还有某种得意之色。?正喝着汤,从外面推推攘攘进来几个人。就听大少爷说:“二弟!你今儿个是咋啦?平常我可是看见你没事常往三奶奶这边跑!今儿个是咱哥儿俩大喜的日子,说啥咱也得过来看看三奶奶!”
月牙儿一抬眼见是夏勉几个人进来了,汤也不喝了,忙用被子捂住脸,一副害怕见人的样子。?春晓、夏勉,还有两个少奶奶把“回春阁”都给站满了。金花姑娘见状,便忙搬椅子给少爷少奶奶坐。莞儿坐在床沿上,对三奶奶说:“三奶奶,莞儿和大少爷来看你来啦!你最近好些了吗?听大少爷给我提起三奶奶您可是个好人呐!听说您七岁就唱主角,一炮走了红!那可是我们女人中的楷模啊!”金花说:“三奶奶您就别这样哩,人都这样哩,他们也不是外人,今儿个您就开开心心和他们几个说会子话。”?月牙儿挪开被角,眼神迷离地盯盯这个,瞅瞅那个,最后与夏勉四目相撞,她嗫嚅着问:“二少爷,哪个是少奶奶啊?”夏勉一扭头,避而不答。春晓忙介绍说:“这不,坐在你跟前的是莞儿,那个就是焦家妹妹啦!”月牙儿用游移不定的目光转向二少奶奶,便死死地盯着她不放。二少奶奶一碰到三奶奶鬼魅的目光,心中一惊,慌忙躲到二少爷身边。月牙儿又跟着把目光死死地盯向夏勉,目光零乱而凄迷。?金花知道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咋好看,便忙伏下身子对三奶奶说:“三奶奶,今儿个是两个少爷大喜的日子,你可不能忘啊!咦!对啦!刚才你不是叫我热了一壶上等的‘状元红’吗?来!我给各位倒酒!”
?金花慌忙倒酒,无意中发现六个杯子好像被人动过,杯子内壁混混浊浊的也不咋干净。但她碍着那么多人的面,心想屋里又没其他人来过,便惚惚恍恍地把酒倒进杯子里。金花一共倒了五杯酒,她先端给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二少奶奶,又把最后一杯酒端给三奶奶。
三奶奶勉强坐了起来,身后垫着一个大枕头,她双手不听使唤地握着酒杯,噙着泪,对众人说:“今儿个可真是双喜临门啊!只可惜我不能厅堂上做陪,我倒真想看看那娶亲的场面,我,我那会子被你爹抢过来,可就是不明不白地活到了今天!我月牙儿今生也没算白来这一遭!什么生老病死,什么荣荣辱辱,我算是全都看透啦!来!我们为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干杯,为这个让我苦让我恋的世道干杯!金花!你给我瞅着他们,谁不喝也不行!”?春晓、金花面面相觑,其他人听三奶奶这番话也是不知该咋办才好。金花说:“大少爷、二少爷,还有两个少奶奶,这好歹也是三奶奶一片心意,你们就喝了吧!”?
春晓在金花姑娘的注视下,一仰脖喝了下去,莞儿也很爽快地喝光了那杯酒。只有二少爷犹犹豫豫地望望三奶奶,望望金花,这时大少爷也督促道:“弟弟!你咋恁熊包?不就是杯酒吗?!”夏勉也一仰脖,喝了下去。
二奶奶也跟着喝了那杯酒。大少爷转过身,看到桌上还有一只空杯子,便对金花说:“满上!你今儿个也得喝一杯!”金花望望大少爷,满含深情,她伸手去端那壶酒。只听月牙儿尖声叫道:“金花!放下!快放下!你不能喝!”金花笑道:“三奶奶你不能恁偏心啊!今儿个这酒我也得喝!”?正说着,春晓少爷突然捂着肚子,脸色骤变,他盯着三奶奶,说了句:“你,你,你……”便猝然倒地!夏勉一见便慌忙转身往外跑,也没走几步,撂倒在地上!金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跑到夏勉跟前,“二少爷二少爷”叫个不停,只见二少爷双眉紧锁,口吐白沫,便惊慌失措地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然后朝大少爷跑去,还没转身,突然,二少爷紧紧抱住金花的腿不放!金花惊恐万分地回过头。只听夏勉冷笑着说:“你,你知道吗?是我破了你的瓜……”?金花一听,往事像乌云一般狂卷而来,她悲愤地踩了大少爷一脚,转身向三奶奶奔来。?这边,三奶奶已复超生世界!?
夏勉、春晓的暴死,对郭婵露而言,似乎等于是失去了最后的底线。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从传统的儒家教义中熏陶出来的郭婵露而言,两个儿子的猝然死亡,等于是郭家从此后继无人,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精神上,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这个年对负荷百年前进的郭家而言,似乎意味着某种宿命,更像是对过去的告别。它对于这个家族而言更像是对未来前途未卜的命运的一个昭示。郭婵露崩溃了,使他自己渐渐失去了掌舵远航的信心和魄力,郭家破碎了,使它变成了围绕几个女人之间的杀杀打打的场所,繁荣不在,辉煌不在。而促使它运营下去的动力已渐渐耗尽,它就要遇上暴雨狂风,它就像一只耗尽毕生精力的老牛,残喘着,苟延着,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真的将寿终正寝,将羽化作时空遂道里的一粒粉尘,飘飘悠悠,不知所终。?
弟弟的猝然死亡,对玉儿姑娘而言,更像是一种警告,婚姻对某些人而言是天堂,是幸福之源,而对她们郭家的女人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出卖与背叛。这种出卖与背叛,可以让一个人终生无法也无从解脱,有时它属于自发,有时它属于强迫,然而无论怎样游离,都逃脱不掉诱惑与引诱,肉体与金钱。
玉儿小姐是个千金玉体,然而不幸中又将真心许给了那个郭家的毁灭者,甚至是一个个鲜活生命悲剧的制造者!她整日生活于悲观与自责,希望与失望之中,她本想解脱,然而她一时又无法解脱。解脱不是一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可以解决得了的,它毕竟还需要时间,有时还需要长时间的逃避,然而玉儿小姐这些统统都做不到,除非她置这个残败的家庭于不顾,那样她良心上又会无时无刻不在谴责自己。?如果退一万步,陈怀庆不在这个家族中出现,或许还涌出来另一个王怀庆、张怀庆,这些偶然与巧合,本来就在变数之中,根本无法去假设。
春晓不在了,随之也带走了金花的心,她像一个盲人,在郭府中谁也不认识,谁也看不见,然而,就因为她怀有一个不知道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的孽种,所以就失去了走出这个褐色记忆笼罩的大院的勇气与希望。用本地人的话是“过一天少两晌”,一种小国寡民,不思进取的心理状态,这是瓠城人一种普遍的心理素质,也是他们为人处世的真实写照。?而陈怀庆躲在暗处,在舔试着情伤与新伤,他有着一般人都达不到的搞垮别人的计谋与胆量,尤其是常常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推动他一步步进行着更大的阴谋与计划。
然而,我们若说他是个阴谋家无疑又是抬举他了。他那么善于玩弄女人,结果又为女人所累,他有时候操纵着自己去赢取女人的芳心,有时自己又像一个怀春的少年,竟毫不顾忌地去爱去恨。虽然他的爱很盲目,而他的恨又那样地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