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给你的文章你看了没有?这篇文章是张sir特意让我拿给你的。据张sir讲,这篇文章是我班一个同学写的,那个同学叫李岩,他看过你发在报纸上的文章,觉得他邻居一个大娘很像你笔下报道的蓝儿奶奶。他还说过,他有七分把握断定蓝儿奶奶就是他文中的女主人公!女儿:婷婷即日”
陈俊摁灭烟头,仰躺在沙发上,两只脚靠在沙发背上,自己不知道心中是喜是忧。他觉得既然老人已经去世了,就更没必要再寻找这样一位模模糊糊,像积藏许久的旧照片一样的人物了。还是让她埋没随百草吧!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医院刘晨安窃听器的事,他不想追查究竟是不是王莎蒙戳穿了他们几个的阴谋,如果是,那这个刚毕业还不到一年的大学生今后可真得提防着点儿。他苦恼地揉起了头发,纷纷掉下一层银屑,他拍打拍打身子,又不得不坐起来,继而站起来,把沙发上的毛巾抖了抖。这让白英看见了,也太不雅观了,他心想。
他继而无聊地打起了磕睡,而脑子又怎么也不肯休息。他坐起来,趿上拖鞋去沏了杯信阳毛尖放在茶几上。他又靠在沙发上,拿起那几页打印纸,而眼神却落在茶杯上,灯光下,茶叶慢慢打旋,继而下沉,继而舒展,很快涨满整个玻璃杯。我泡得太多了,他心想,又注视了片刻,见茶叶大致不动了,只有袅袅地冒着的热气,把新茶那种略带焦黄的气味弥散到他鼻中。他想,我根本不渴,也根本不是为了喝什么茶,白开水喝着才顺溜。只不过今天觉着无聊,觉着愁闷,就像三两岁的小孩子一般,找不到玩伴(而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就只好撒泡尿,和点湿泥,一个人捏泥人玩。而他陈俊泡茶,在这个属于自己的领地里,也纯粹是为了好玩。
他想象着自己变成这个领地中的国王,七个小矮人在殷勤地侍侯着他,帮他捶腿,帮他揉肩。他为什么不幻想为他服务的是一群美少女呢?他不配这么想,尤其是他陈俊,他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也有一个仪态高贵的夫人,他不能随意亵渎自己的纯净的感情。他未免报怨了,当初他可是急切想要一个男孩子啊,如果按年龄计算,他们失去的第一个孩子,长得应该和张朋一样高大俊郎了吧?
怎么又扯到那家人身上?他无可奈何地嘲问自己,觉得这是一个永远想回避而终究无法回避的问题,一种是天职,一种是内心的某种需要。他说:“我要仔细读下去!”?陈俊抻开打印纸,从头开始读去。只见这篇题为《二红》的故事写道:“如果你不想死,你就得生活。乐观、潇洒、向上,是一种活法;悲观、无聊、沮丧也是一种活法。既然我们无法躲避生活,为什么不选择好好地生活呢?暑假对于一个处于热恋中的青年人而言,实在是漫长苦难的开始!开始尚能掰着手指虚度着年华,高卧床上倾听乡村里那独有的牛羊嘶鸣之声;偶尔还踽踽行进在乡间土路上,尽情领略这扑面而来的乡音乡情。但这些对于一个处于幻想季节里的男孩子而言实可谓单调乏味之至。在许多宝贵时间流走后,我常常做一些怀旧的梦,那些童年好友一一在我梦里出现,并浮现出那些美好而快乐的日子。
“有时独坐于树阴下,对着南院那片断垣残瓦,禁不住又牵惹出许多旧事来。我沿着南院四周走了一圈,脚下软绵绵的,是因为院中荒草萋萋。当我踱到那三间上栋下宇式的土坯房前,心中似被什么牵着似的,一推那扇霉绿斑驳的木门,那门竟‘吱呀’一声开了,旋及有什么东西从手边直掉下来,俯身一看,原来是那只老朽的门鼻脱落了。
站在房子中央向四周看,这三间小瓦坯房顶部结构上有脊梁,下有屋檐,有梁无柱,以墙为架,梁、檩、橡直接架于墙上支撑着房顶。上栋下梁,结构简单而实用,据说80年代这类房屋已经普遍换作平房或楼房了。屋顶整个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地板也被老鼠打透了。地上还集存了一些柴禾霉烂后的残余物,土坯墙也常期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就在这座坐北朝南的房子里,我和少年时代的好友刘二红,在求学路上相伴走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
“那是怎样一个院落,以前曾经住着怎样一户人家,从儿时的记忆里我还可以想起一点来。在这几间土坯房里,曾经住着两位寡居的老人,男的姓崔、女的随男的姓叫崔氏。我们喊那老头叫‘崔大爷’,喊那老太太叫‘崔奶奶’。因为他们有一手好手艺,做的三角包子在我们集上特别有名,人们便送这一对老人为‘崔包子’的绰号。在南余店集上,凡是上了年纪的人都耳熟能详。
“据说崔奶奶年轻时颇有姿色,十六岁被当地一龙姓地主娶作小老婆。在当地以前有这么一个说法,余店街上蹦三蹦,不是姓龙就姓邓。由此可见龙家的势力在这一片的影响力了。那老地主虽说老婆一大群,却只有一个傻儿子。最让老地主头疼的便是儿子的婚事了。傻儿子了都快30岁了,巧嘴媒婆对象说了一箩筐,可是一个也没说成。那个时代一般经济优裕的人家都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那个老地主万般无奈之下,就忍痛割爱把身边这个水灵灵如一朵新鲜的玫瑰花似的小老婆让给儿子做媳妇。
“那个傻子整天傻着个脸,一裂嘴鼻涕掉到嘴里去了,也不会擦一擦,居然这么一个人头上还生了脓疮。傻子常常给地主要老婆,往往显示出急不可耐的丑相。这个傻子有段时间想老婆都快想疯了,一天夜里竟拱进了老地主的被窝。这件事过后,老地主觉得传出去颜面上实在没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个刚娶来的小老婆送给老疙瘩儿子。当时崔氏不叫“温氏”而叫“龙氏”,仔细想想,颇因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农村恶俗。龙氏嫁给傻子以后就成了做牛做马的奴隶,做饭、洗衣,为傻子做帮一切难以讲述的事。就这样傻子还不满足,就这样一个完全依靠别人生活的人性情还异常残暴,稍有不如意就拳脚相加,常把龙氏折磨得死去活来……
“中日战争爆发后,我们这块家园一样遭受着日军铁骑的扫荡。日军除血腥屠杀我无辜贫民外,还丧尽天良,在光天化日之下蹂躏我妇女同胞,上有70老妪,下有10岁左右的少女。有历史记载的1941年2月,当地一少妇被数名日军轮奸,几乎蹂躏致死,那少妇便是我那老邻居崔奶奶。崔奶奶当时正怀着孕,经过这场劫难,孩子便夭折了,自己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长期战乱和恶劣的生活条件下,那傻子不久就病死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穷困潦倒的老地主也因体力不济和大量吸食“老海”死掉了。
“没了公公和丈夫,崔氏一个人活得异常艰难,在人世的夹缝中过着漂泊无定和衣食无着的生活,这样依旧遭到农村那些“恪守妇道”老太太小媳妇们的白眼和嘲骂。?“战乱的年代,男人女人只要住到一起便算成了家。一个偶然的机会,崔氏遇上了国民党的逃兵崔明亮,从此开始了漫漫几十载柴米油盐酱醋柴的生活。他们无儿无女,日子过得固然清闲,却缺少了儿女绕膝的快乐祥和与天伦之乐。
“有一次崔大爷和邻居因为一个小事同邻居发生口角,那个邻居一蹦三尺高,点着崔大爷的鼻梁骨骂他“没用”是“绝户头”。说别人“绝户头”是当地最玷污人和毁人尊严的恶毒用语。这次打击,足足让两位老人躺在床上气得三天不吃不喝。后来就有好心的邻居给他们介绍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这就是据今为止南余店集上仍旧有正宗“崔包子”出售的渊源和不平凡的经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两位老人相儒以沫,感情日笃,平时他们在院里种菜栽花,怡然自乐。他们和我家关系很好,我们姊妹兄弟一小堆常往他们家里跑。除了得到许多好吃和好玩的,还能听到许多优美动听的故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当下午夕阳满天百鸟返巢的时候,我就会搬个小竹凳坐到崔大爷跟前央求他给我讲故事。实在没故事可讲了他便把他参军的经历编成故事讲给我听。尤其他讲到在湘西、闽南一带,军队没军粮了,便杀死一条蟒蛇。剁成段,蒸炒煎炸,味道鲜美。我往往听得目瞪口呆,而崔奶奶则安祥地坐在旁边,还点上一只“黄金叶”细细地品尝呢!
“不幸的是崔大爷患肺病去世了,而崔氏以后经人撮合又改嫁给当地一个支书80多岁的老爹。不久崔氏在喂猪时病死在猪糟旁。?“这个院落一到夜晚就更加阴森可怖,耗子、黄鼠狼、蛇、刺猥、蛤蟆、青蛙,以及各种蚊虫会随着季节频频出现。以后由公家出面把这块宅基地连同这三间草房卖给了姓冯的小两口。这小两口便借了250块钱自己用泥和砖糊了两间小瓦房。?“记得那时大红初中已经毕业,而三红怕黑,不得已就叫三红住校。为了节省一笔住宿费,开始二红就一个人住在那三间连白天也黑漆漆的草房子里。我听说后,也壮着胆子和二红作伴。
“一进茅草屋,一股子腥臭味扑鼻而来,屋内墙角上、屋梁上蜘蛛网密布。正对着门的堂壁上摆放着崔大爷的灵位,挂着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崔大爷在笑呢。东屋有一堆柴和一个灶膛,里面积满灰尘。两边靠南墙摆放着杂七杂八的农具,有掘头,有锄头和镰刀,都是锈迹斑斑。每到夜间,老鼠在梁头上打架,一夜不得安宁。有时轻易可以在柴堆里发现一两只红色夹黑点的蛇。它看见我也不怕,慢悠悠从你眼皮底下爬走了,给人的感觉是人侵犯了它的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