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父亲了,她出国前父亲就已经很少回家,所以她走的时候父女两人也没有见上一面。
尽管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感情已经相当冷淡,可当仲夏走进病房,看见浑身缠满绷带的父亲,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拼命往下掉。
父亲的那个后妻并没在病房里,守着他的只是自己公司里的助理。
仲夏默默地落着泪,轻轻地走到父亲的病床前,低头看着他。父亲的头上、鼻梁处都打了绷带,眼睛也有些肿胀,若不是细细辨认,都很难认出他的样子。她痛恨母亲去世后父亲的无情,不肯原谅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但当她看见父亲这样浑身伤痛、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终究明白,血浓于水,无法割断,而再努力奋斗的一生,最后能落下的也只是这一方床榻的位置。
父亲奋斗了一辈子,最终也只是一个孤独的老人,独守这病房的一隅。这让仲夏内心有说不出的伤感,流着泪坐到父亲的床边,握住了他已经有些苍老的手掌。
郑凌轹带着自己的男朋友也陪着仲夏一起来了医院,她仔细看了看跟仲夏在一起的韩国男生,发现他并不是金勋昊,这让她有些疑惑。不过现在不是问这事的时候,看病人要紧。看到仲夏和父亲在病床前的情景,她觉得鼻子一酸,背过身伏在男友的身上也低声啜泣起来。她和仲夏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仲夏十五岁就失去了妈妈,现在爸爸又遇到这样的事,郑凌轹为她感到由衷的难过。
“爸,我回来看你了!”仲夏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落,而她的父亲睁开微肿得眼睛,极度虚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也闪过一丝隐隐的泪光。
“囡囡……你回来了……”
仲夏的眼泪就像开了闸一样,再也止不住。“囡囡”是她的小名,爸妈在家里一直是这样叫她,可是自从妈妈走了以后,用这个名字叫她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而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已经几年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
“爸!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仲夏边哭,边仔细看着父亲身上的伤处。腿应该是已经断了,打着厚厚的绷带吊着,手上、头上都是伤。刚才听公司的人说,出事时车子是全速撞上电线杆的,整个驾驶室全部凹陷了进去,他父亲完全被卡在了车里,最后用切割机将车身切开后,人才抬了出来。
仲夏的父亲手上已经用不上力气,只是拼力将自己的手靠在女儿的手心之中。他的眼中滚落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努力想说话,可发出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仲夏流着泪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费力地说道:“囡囡……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和妈妈……”
“爸……”仲夏这是第一次在母亲死后,听到父亲的忏悔,这一刻如果放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妈妈是不是就不会离开自己了?
仲夏亲眼看着那个妖艳的女人走进自己的家,对着妈妈说出狠毒的话。当年仅十五岁、身体瘦弱的她冲过去和那女人理论的时候,万念俱灰的妈妈从阳台上跳了下去。她冲到阳台边,只看见妈妈的身影在空中画着圈,飞快地坠落。仲夏看着妈妈最终落在地面上,身边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她惊叫着冲出房去,将正要离去的那个女人从楼梯上撞倒。而正是这样,造成了那个女人的流产,从此,她便成了不被父亲原谅的孩子。
回忆着这些痛苦的往事,仲夏仿佛又回到了那让自己痛不欲生的日日夜夜。一切都已经过去,可心中的伤痕又有谁能够帮助她愈合?这一刻,她再次想起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子,冥冥之中,一切似乎都已注定,可他们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囡囡……能不能……原谅……爸爸……?”仲夏的爸爸双眼直直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对生命的不舍,有对女儿的愧疚,也有对自己的悔恨。他感觉到生命似乎在渐渐地远离自己,而他希望在最后的时刻,得到女儿的宽恕。
“爸!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啊!”仲夏扑倒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就算再不原谅,也无法换回母亲的复生。她要留住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她不要一个人面对今后的生活,爸爸,不要走!
听到仲夏的话,她的父亲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一直在坚持着,等待自己的女儿能回来。他现在终于安心了。
病房里,心脏监视器有节律的滴滴声,突然发出一声长音,心电波形变成了一条直线。仲夏先是愣了一下,当她看到那一条直线波形的时候,这才意识到父亲已经走了。她扑到父亲身上,嚎啕大哭,二十年的父女情分,到这一刻竟然真的就要终结了。
李文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说的话,可当他看到波形图上的变化,听到仲夏再也无法控制的悲声,他连忙快步走过去,扶住已经哭得奄奄一息的仲夏。这个女孩子每一次都会如此震撼他的心灵,他想保护她,给他依靠,让她再也不会经受这些痛苦和挣扎。
仲夏,让我好好爱你,好吗?
……
回到首尔,已经是两周以后的事情了。
仲夏在无锡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便遭遇后妻与她算计遗产和公司。好在父亲临终前立好了遗嘱,而仲夏除了他留给自己的,一件也没有再要,只是回了一趟家,找到了一张十三岁时全家合影的老照片,带回了韩国。
回到首尔的仲夏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经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连见到刘英姬都面无表情。她每天按时上课,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生活规律得像个闹钟一样。除了没了表情、不说话以外,似乎所有的生活都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有两件事,她和过去不同了:一是她不再用手机;二是她晚上又开始整晚整晚地看金勋昊演过的片子。
李文彬还是每天默默地跟着仲夏,不过再也没有提什么刺激她的话。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去了两个月。
这天课刚刚上完,梵隽崎就专门跑到仲夏的教室,将她叫了出来。李文彬早已不再每天跑到仲夏的班上上课,所以没人再阻拦他见仲夏。
“仲夏……我快要回国了。”梵隽崎的语气有些沉重,离开这里非他所愿,可是,他没有办法。
仲夏抬眼看着梵隽崎,可还是没说话。两个多月下来,她已经习惯了用眼睛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果不能表达,她干脆选择沉默。
梵隽崎叹了口气,过去的仲夏让她爱怜,而现在的仲夏,让他痛心。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她还能这样生活,梵隽崎知道,她心里的苦,也许除了那一个人,没人能解开。可是,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他将手扶在仲夏的肩膀上,微微弯下身体,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仲夏,你这样,我真的好心痛。可是你还这么年轻,你的生活还那么长,别现在就放弃啊,你这样,你的朋友会伤心!”
仲夏抬起眼,眼中浮起一层泪雾。可她很快垂下眼帘,还是没有说话。
“仲夏……”梵隽崎向前跨出一步,将仲夏轻轻地揽在怀里。这个女孩子,他喜欢了这么久,跟她却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没有过。可惜自己的怀抱治愈不了她的伤,不然,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谢谢!”
一句幽幽的低语,轻轻地落入梵隽崎的耳朵。他难以置信地将仲夏从怀里松开,惊喜地看着她。仲夏说话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仲夏,跟我回国吧!你现在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虽然不是金勋昊,可是我会用一生守护你,拼尽全力给你一个温暖的家,好不好,仲夏?”
仲夏对着梵隽崎微微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谢谢你,梵隽崎,这么久以来一直保护我。我已经不再盼望走向太阳,但这里还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我想在这里看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梵隽崎听完她的这番话,总感到有些莫名的伤感。“直到最后一刻?仲夏,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一刻?你不会……”
仲夏凄然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你什么时候走?”
“办完所有的手续大概要一周的时间,所以应该是两周以后吧。”说完,他将手中的一张字条递给仲夏。“这是我回国后的联系方式,你记得一定要联系我。”
仲夏接过字条,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梵隽崎挥了挥手,匆匆地离开了学校。
看着夕阳下仲夏的背影,梵隽崎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不祥预感。他总觉得仲夏身上即将发生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仲夏,如果说我在韩国还有什么牵挂和留恋,那就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