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杜云山庄
微凉的风划过树梢,夜色静谧,从草舞动,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烟月下绿柳惆怅,偶尔一片叶落如江中漂泊的小舟一样,零落茫茫天涯。
昊天站在小院儿里,仰头看着月亮,月下少年的身影深邃而寥落。
今夜他总是莫名的心慌意乱,有些睡不着,心里一直惦记着陌上桑。
原来已经三年多了,时光在晨风暮雨中就这么悄然流逝了,而今他才惊觉,他望着遥遥长空,天的那一头就是陌上桑,是他的──家。
自打他跟苍漠在陌上桑住下,期间除了偶尔回几趟雾隐谷,都是呆在家里跟江南打打闹闹,这次一走三天,他才惊觉陌上桑如今于他的意义。他睡在杜云山庄的屋子里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跟洛玉俩个人在房间里对着吃饭的时候,终于理解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江南对他说过的话──俩个人吃饭还真是冷清,怎么以前跟着大哥的时候没有觉得过。
他遥望天际,摇头笑了笑,紫衣少年眼眸乌黑深邃,浓眉泛起柔柔涟漪,过了今晚,他就可以回家了,大哥一定会哈哈笑着拍拍他,天青哥一定会做一桌他爱吃的菜,西乔哥大概会笑着凑过来问他武林大会是不是真的美女如云,至于江包子......不知道那个没心没肺的可曾想起过他?明天就比完了,他一定要赢个第一的名头回去,给江包子拿出去吹牛皮,希望回去的时候她──她应该不会有事吧,他皱了皱眉。
“你们──你们干什么!”阑珊夜色里,远远地有个女声传来,声音娇嫩,好像是个少女。
昊天往声音来处转头,侧耳细听了听。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唔唔──”那个人好像是被堵住了嘴。
昊天皱起剑眉,眼色陡然凌厉起来,是谁如此大胆?杜云山庄如今群雄聚首,高手环绕,是谁竟敢在这儿做出这等肮脏龌龊之事?
少女的声息彻底听不见了,他提气一跃,冲着那个方向去了。
银河月晓深沉,空气中泛着薄薄的青雾,夜如碧水,院中摇曳着桂影青花,只见不远处月色照耀的回廊里,一个穿杏黄衣裙的少女,被俩个人捂着嘴拖着,她胸前的衣裳不知道被什么割破了,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昊天自幼与苍漠行走江湖,从骨子里染上了他大哥的侠气,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事,他瞬时间有些薄怒,剑眉一竖,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少年虽是束发之龄,内力却雄浑刚劲,嗓音低沉有力,在这冷清夜色里响起,让人莫名的心安。
那俩个人闻声转过头来,月光打在他们怪里怪气的脸上,昊天愣了一下,只见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脚异常的长,直的像个笔杆子,这人他认识,曾跟他对过场,是鹊桥宫的一个堂主。
另一个人脸白如纸,十分渗人,见了昊天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似喜似嗔的奇异的神色,他怪声嘎气地喝道:“滚滚滚──别找死。”
黄衣少女被那俩个怪人紧紧地捂住嘴向后拖着走,有些惊到了,求救地看着昊天,杏眼含了泪,抖得如风柳雨荷,神色却很是倔强。
昊天的流星剑放在了屋里没有带出来,他星眼微寒,忽地运气俩手,一手成爪,一手成拳,身形飘忽若掠空云龙,冲着俩人就招呼过去。
那俩人曾见识过他的厉害,不敢轻视,一齐亮出了兵器,左路右路一齐攻了过来。昊天心道救人要紧,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一爪只是虚晃了一下,一拳却是狂龙破日,直砸在捂着少女的那只手上,那人顿时一声惨叫,后退数步,筋骨被震得发麻,他一手圈起少女的腰几掠就退后了倆丈远。
那少女在他怀里,少年身上的阳刚气息扑鼻而来,她一抬眼就见那紫衣少年目如朗星,浓眉飞扬,英气逼人,绯红薄唇紧抿,浑身带着一股霸道的傲气,又听着少年的心跳几乎就在耳边,只觉得双颊潮红,一时慌了心神。
夜风中,月色朦胧,黄衣少女害羞地别开眼,却见那俩个长相猥琐的怪人正神色狠毒地看着他们,作势又要扑过来,她急的张嘴就带着哭腔高喊:“来人!快来人!”
那俩人相视一下,有些顾忌,那个脸如纸白的怪人却意味深长地冲着昊天笑了一下,几步飞蹿远走。
昊天被他笑的心里发毛,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刚要去追,黄衣少女却一手扶着衣襟,一手害羞的拉着他,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你不许走!我──我害怕。”
昊天这才去看了她一眼,发觉那个女孩子美貌非常,她一身杏黄纱裙在月光清照下丽如水边杜若,双颊酡红,粉面桃腮,雪白的锁骨正露在外面,他急忙偏过头去,眼睛不知道往那儿放才好。
他想起那个鹊桥宫人的诡笑,心底有些不安,正待问这女孩子来自何处时,一群人却闻声举着火把从远处聚了过来,洛玉也从房里出来,跟在人群里瞧个究竟,一见是昊天,眼里忽闪而过了某种东西,然后眉间微蹙了下。
谢独云闻讯匆匆赶过来,众人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在俩排火光映照下,一见院中这场景,怒火中烧,气的二话不说,拔剑就砍昊天。
昊天皱起眉,并未还手,明紫色身影似疾风一掠,甩开了那少女的手,闪到了洛玉身旁。洛玉淡淡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揽住昊天的肩膀,眼眸肃然若初冬冷月。
“爹!”黄衣少女通红着脸,拉住谢独云的袖子,急的跺脚:“不准你伤他!”她偷偷瞄了眼那个骄傲的英俊少年──这俩天,她已经不知道在擂台下面偷看过他多少次了。
谢独云停下,手里抖着剑,一身玄黑袍子上面都是雷霆怒意,老脸也气的通红:“杜若!怎么回事儿?”
这黄衣少女原来就是谢独云的掌上明珠,江湖美人榜排名第十的尘生杜若。
谢杜若含着水光的美目瞅了瞅昊天,又看了看围观的众人,有些抹不开,银牙紧咬恨声道:“鹊桥宫那俩个人要──是他救了我。”
谢独云愣了下,脑子有些清醒了,大致明白发生过什么事了,他环视了下四周围着的各派高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沉吟了半晌,冷声冲着身后的人道:“去请鹊桥仙!”他脱下外衣罩在谢杜若身上,扶着女儿微抖的肩膀,眼中又怒又怜。
他平复了口气,转身冲昊天抱了抱拳,声音里有些歉意:“一场误会,方才多有得罪,还望骄阳公子勿怪。”
昊天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眼底深沉,望着那俩个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并没有说话。
洛玉眼中冷意微消,放开了揽昊天的手,面上未做任何声色。
不到半刻,谢独云身后有人匆匆回报道:“启禀庄主,鹊桥仙白日里就走了,这俩个人不知怎么地就没跟着走,方才我们去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谢独云皱着眉头,握成拳的手有些微微的抖了,脸色也渐渐的涨红,周围各派的人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多话,半晌,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大喝了一声:“欺人太甚!鹊桥宫──”
洛玉跟昊天听见那人说鹊桥仙已经走了都是一惊,他们相视了一下,昊天薄唇一抿,转头就回屋去取了流星剑。
清风似雾,在凉夜里刮起,洛玉白衣黑发皆微微飘拂,他眼色冰冷,如秋水凝霜,上前对谢独云沉声道:“谢庄主,方才西乔差人来报,今日我陌上桑遭袭,只怕也与鹊桥宫有些干系。”
谢独云一听,怒意更盛,在场众人也是群情激愤,武林各门派这些年来受鹊桥宫迫害,积怨已久,如今鹊桥宫竟然明目张胆到在主人家里侮辱主人的女儿,这如何不让人齿寒。陌上桑乃江湖新起之秀,一直安分守己,与各派交好,江南近些年频遭旱涝之灾,流云西乔多次开仓济民,甚至在场各派也受过他不少接济,这鹊桥仙假借谢家武林大会的名头,调虎离山,厚颜歹毒,如何不让人心生怒火。
众人低声喝骂,议论纷纷的时候,昊天急匆匆地拎着流星剑出来了,剑眉紧锁,满是焦心,扯着洛玉就要走,洛玉按了按他,转身对谢独云沉声道:“恐怕我等也要就此离去了,我与昊天实在记挂家中安危,还望谢庄主见谅。”
谢独云眼色沉重,脸上怒气未消,只冲洛玉点了点头,谢杜若却急了,柳叶弯眉皱着,指着昊天道:“他明日分明可以取胜的,怎么好就这么走了!”
洛玉满眼忧心,摇头道:“事分缓急,他日谢庄主再襄盛举,我与昊天定再上门叨扰。”
谢独云神色略缓,冲洛玉抱拳:“虚席以待。”他犹豫了下,又往四周扫了扫,提高嗓音对洛玉道:“骄阳公子与谢某有恩,何时陌上桑若需援手,还请浮生公子差人来知会一声,我杜云山庄定是义不容辞。”
洛玉点点头,声音冷清:“多谢.”
昊天心急如焚,不待他们再说话,脚上一使力闪掠出老远,声音遥遥传来“哥,快走!”
谢杜若看着他远远的掠去,那抹耀眼的明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只急的跺脚,洛玉不再多话,冲众人抱了抱拳,踏月而去,那身似雪白衣在微光中如水中清莲。
九华老人望着他们俩人,又望了望面色阴沉的谢独云,抚须对众人大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都老喽──这陌上桑便是那崛起的新一代,势如急江,无从阻拦,依老朽看,那鹊桥宫的气数也是快到尽头了。”
他这一说笑,现场气氛微缓,众人都点头笑了笑,各自散去了。
谢独云点头称是,火光照的他脸色忽明忽暗,他低头看了一眼依旧痴痴望着远方的谢杜若,眼色很是意味深长。
子夜已过,空中只余半帘残月,碧湖上雾霭摇曳,轻轻弥漫在陌上的夜色里。
天青医为了医治那些受伤的弟子们一直忙到现在,一袭长衫上满是血迹,他望了望地上堆得跟小山一样凌乱的染血纱布,眉梢暗涌着些凉意。
西乔瞅了瞅窗外开始泛着鱼肚白的天儿,握着扇子伸了个懒腰,回隔壁流云阁睡觉去了,苍漠拄着赤霄低头打瞌睡,口水流了一地,苏容忙完了外面的事儿,强打着精神挤出了个笑,把苍漠叫醒也劝进了屋里。
江南却一直都不见踪影。
天青修长的手指揉揉额角,有些担心地问苏容:“苏叔,你可见着夭夭了?”
苏容四处张望了望,皱眉道:“竹爷这么一说我才注意,还真是打刚儿起就没见着她了。”
天青眉间微倦,脸上有些哀戚的淡影:“这么多人,终究是因我而死,还有夭夭──她才十岁,今天肯定是吓得不轻。我是她的哥哥,非但不能保护她,还要拖累她进这腥风血雨。”
苏容想起那些惨死的弟子,那些惨不忍睹的尸身,也是心如刀割,陌上桑里无门客,弟子都是自幼就被挑来由他们亲自教授的,感情自然异常深厚,还有夭夭,也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像刚才那种情况,连他这样一个久经江湖的大人都觉得毛骨悚然,更不要说是她一个孩子,但夭夭也着实是出人意料,刚才几乎是她一力退了鹊桥的那几个妖人的,若传到了外面,怕是又要成为江湖上的一个奇谈了。
夭夭的漫天风雨至今还未成气候,却已经有了如此惊人的威力,方才受伤的弟子几乎全是被她伤的,比被鹊桥宫人害了的还要多,乔爷说的对,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啊。
若论单打独斗,昊天是武中王者,可若是要杀人的话,只怕再过个俩三年,天下就没人能比得过夭夭了,可她是个女孩儿啊,哎。
那孩子现在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他自小把她带到大,自然是明白她的,这孩子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那都是装憨卖傻,她的心事是极重的,平时也就跟昊天还能说说心里话,可是现在昊天不在家,哎......“我去找找她,竹爷您赶紧去歇歇,苍爷在里头,外面我再派些人守着,出了什么情况也好应对。”苏容瞅了瞅外面昏暗的天色,似乎也是有些捉急,说罢就转头出去了。
“苏叔......”天青叫他,却见他的背影一瞬就消失在了昏晦不明的微光里。
天青话停在嘴边,轻轻叹了口气,拂下了挽起的袖子,低头去收拾那些药罐器具。
正收拾着却听见外面的人声突然嘈杂起来,几个人架着一个黑衣人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他仔细一瞧,来的正是莫离。
莫离的脸上煞白,嘴唇已经没了血色,虽然天青看不清他的黑衣上到底有多少血,却打门口就闻见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个弟子把他小心翼翼的放在竹躺椅上,他瘫在那里就像个支离破碎的美丽人偶。
天青一慌,急上前去把住他脉搏,皱了皱眉,又剪开了他的衣服,瞬刻被惊得倒吸了口凉气,莫离削瘦的胸口上,纵横交错着新伤旧伤,那些血肉模糊有的交叠在一起已经红肿起来了,在他那身惨白到刺眼的皮肤映衬下,更是让人揪心。
天青望着他,心头涌上些苦楚,利落地转身去调药,吩咐那几个弟子去打热水,取衣服。
莫离在他身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眼里乌黑一片,神色却是清明的。
他的眼珠四处转了下,屋里现在只有他跟天青,里面屋子有一个人的气息,应该是苍漠,门外有几个弟子,但对他没有防备,若是他出其不意的出手,带走天青至少有七八成的胜算。
他耳畔响起了鹊桥仙方才的话:“忘川呐,今夜的成败,可就在你一举了,我说──你可千万别办糊涂事儿,人家兄妹一家子人,是因为可怜你才假惺惺的把你叫到一处去,你可别当真呐,人家要是真拿你当自己人,早就把你接了过去,哪能任你在这儿活的像条狗一样?不过话说起来,咯咯,本座这鹊桥还真是缺了一条狗,一条不会说话,也不会乱动的狗。”鹊桥仙的话像毒蛇须子一样紧紧地箍住了他的心,他一想起鹊桥仙的眼神,浑身就如坠冰河,皮肤上沾着彻骨的寒意,九叶那只剩骨头的四肢和死鱼一样的脸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他眼里有了冷意,慢慢的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