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梦里星华─星渊华韵,化骨倾芳我的名字叫孟戈,我的父亲是兵部侍郎,故而给我起名一个戈字。
这个字,好像隐喻了我的一生。
我不喜欢那个字里带着的冰河铁马的冷意,我也想要一个像碧落姐姐那样温暖美丽的名字。
十五岁那年,父亲带我御前献舞。
开国帝王眼色慈祥,高处静坐,遥遥点着我笑道:“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我记得那时父亲脸上浮起的欣喜,还有袁王眼中的阴厉。
帝王身侧坐着袁妃,她其实还是个小小的少女,被云堆翠髻压低了脖子,远远地冲着我笑了笑,笑如春桃一般娇俏可爱。
父亲果然当殿提议,幼女及笄,自愿入宫,事王左右。
帝王低眉,半晌不语,周身萦绕的尽是寂寥。
碧落姐姐同我说过那个故事,帝后开国,烽火缭绕之间,曾于江南携手约定,一人落花成眠,一人黄泉相伴。
先后前年玉殒江南,帝王为了一任苍生,不能共赴深情,我曾见他几次泪目凝眸碧落,为了她那传自先后的──美丽眉眼。
碧落姐姐说,终有一日,她也要寻得一个心人,如帝后一般,演一场轰轰烈烈的相恋相知。
她是那种说做就做的女子,身上传承着先后的侠气和利落,她褪下了长安的罗衣华服,换上了江湖的滚滚风尘。
在先后芳骨倾落的烟雨江南,她遇见了从青山长河里走出来的柳长庚,从此之后,天作以偶,月含以情。
我也想做她那样的女子,我也想要一段她那样的爱恋。
可是我没有她那样的父亲,那么慈祥的,纵容她一切的父亲。
我的父亲把我当成孟家最贵重的礼物,精细的包裹起来,正双手献上去,给那个伤心的帝王。
那个帝王的无奈,我是知道的,他娶袁妃的无奈,我也是知道的。
我不能让自己再成为他的无奈,不止为了他,为了袁妃,也为了我自己。
我抬起眼睛,望着他,让殿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我的声音:“我不愿意!”
父亲气急败坏,过来捂我的嘴,我冲着袁妃笑了笑,然后一头撞向了鎏金柱。
帝王如画的眉眼紧皱,沧桑而又忧伤,望了望身侧快哭了的袁妃,苦笑着叹了叹:“好一个孟星华。”
从那天开始,满京少年都唤我做孟星华,他们都说,我是他们梦寐的帝都星华。
父亲又开始为我忙碌,我只得整日坐在家里,等他告诉我,他最后决定,要把我送往谁家。
第二年三月,春风吹醒桃花。
我在桃瓣纷飞中带着护国将军乔家的小女儿去法华踏春。
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还不是母仪天下的孝贤乔皇后,顽皮的孩童跑进了如织的游人里,我有些慌张地四处叫她的名字。
静楠!静楠!
然后,那个人拉着她的手,从我的生命中,由远,走近。
一声温若春风和煦,宛然入了我心:“小姐勿急,令妹在此。”
法华寺前,我阑珊回眸。
你白衣飘飘,翩然如雪,双目如水,犹如清筱鹤立。
于是,一眼入情。
长安月下,芊云暗渡,你在我家东墙外搭起琴弦,长弦短弦,在我心里舞成蝶飞的缠绵悱恻。
一曲终时,我终是不忍,扶窗倚楼而望。
你抬眸将我对望,一眼柔情如烟,散入我心。
还记得哪一天,霜星如水,我踮脚下了东墙,你从外面扔进了方帕子,笑着说:“小生,长安卫渊。”
我于是知道了你的名字,卫渊,卫渊。
你傻头傻脑的念那首凤求凰,我曾于书上读过无数次,你口中的于我却是天音。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月光下,你我相知,月光下,我为你动情。
你上门求亲之时,我心半边欢喜,半边忧愁。
父亲果然把你羞辱出门,哥哥们戏谑,你一介穷儒,竟敢来求梦里星华。
你站在东墙下遥遥望我,我读得出你嘴里的话:“等我。”
我点点头,我等你。
一年之后,先帝驾崩,袁王临朝。
父亲终于为我选定了去处──袁王义子都博朗。
我开始恐慌,因为你眼中的束手无策。
我曾想过与你远离长安繁华哀伤,共诉心事,相守天涯。
我想到了碧落姐姐,我托人传信于你,望你去江南寻得碧落,助我们去个与世无争的梦里桃源。
信若石沉大海,你音信全无。
我望着床头如血的嫁衣,又望了望空荡的东墙。
不论你放弃与否,我都等你。
我拿起那支银簪。
你说,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你说,这就是你全部的身家──你把它给我,这是你卫渊的聘礼。
我在铜镜里最后看了看我的脸,希望,你不负我,卫渊。
然后就是意想当中的换羽移宫,随着都博朗的一纸退婚书,我从帝都的梦里星华,变成了灰土中的丑陋石砾。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再没有给过我一个笑脸,我屏住声息,独自躲在蒙了灰的房间里,等你。
最后,你来了。
穿的还是那身白衣,我推开窗户,你看见我的脸。
我清楚地看见了你眼里的泪光,你的眉毛没有皱起来,你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然后,你笑了。
你在我家东墙上写了什么,我看不到,只看到我父亲跳着脚,带着几个人当街把你打了一顿。
父亲说,你个疯子,你在墙上写──贫贱书生无薄幸,一朝拜相迎娉婷。
我看着父亲怨毒的眼睛,意识到了你的危险。
夜里,我从东墙扔给了你那封信,让你去柳家,碧落姐姐见信定会遣人来救我出去,反正如今,我于孟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你走之后,我日盼夜盼,终是没有盼到碧落姐姐的来人。
我伤心恨断,以为你遭人毒手。
我把那簪子日夜按在心头,你若随风消逝,我便随你而去。
冬去春来,我等来的,却是父亲久违的笑脸。
他说,卫相来了。
卫相?你依旧白衣飘飘,温声如昔,凝眸注视,牵起我手,从此一生共渡。
我心宽慰,一生所托良人,再无所求。
我哪里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戏的结局,这只是一场开幕,一场你精心策划的开幕。
我的那封信,原来从没有到过碧落手里,你送去的,是把柳家引向灭门的一纸怨毒。
我不知碧落死前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她什么都还没意识到。
那个姓阎的姑娘身上有碧落的影,她提醒了我俩个字──真相。
她远赴西域,一去多年,我留守长安,一步一步的接近真相。
我无意中从藤华老怪手里救了一个逃跑的孩子,那个孩子长得很漂亮,总爱穿着一身黑衣服。
我借着那个孩子的帮助,又查出了许多。
后来,我的眼睛就慢慢看不见了。
夜幕完全降临的那天,你在我耳畔叹息道:“碧落之所以会比你幸福,是因为她虽灵心慧质,在亲人面前却懂得难得糊涂。”
我那天忽然发现,你的声音如此凉薄,当年那春风和煦的温声,也是你做的一场戏么?
前几日,那个孩子告诉我,阎姑娘回长安了,还带着──含光。
我知道,你不会让她们来见我,你跟那个人花了十几年布了这场步步惊险的局,我赔上了碧落一家,你赔上了我,他赔上了──乔皇后。
今天,我终于跟那个人弄清了当年的真相,我原是冤枉你了,那三十株昙花不是你送的,你从来,都没想要过柳家的秘藏。
后来,那个孩子又来了,问我以后如何行事,我跟那个孩子说──到此为止。
我曾给过阎姑娘一张字条,写的很是隐晦,也不知她能否看懂,但至少让我心稍安。
卫渊,我能为你做的,也到此为止。
我的心上,扎着你送的那根簪子,我的脸上忽然下起了雨,我没有哭,这是谁的眼泪。
我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你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怎么......不想想子君。”
子君,我的孩子,娘无颜于世,只有弃你而去,愿你此后一生平安无澜,做个逍遥散人便好,不要应了你父亲给你的字,继之,继之,你不要继了他的命运,他也是这世上的一个可怜人。
“齐云塔的火....是我放的。”我趴在你耳边轻轻说,感觉到你好像点了点头。
“含光......我终是见不到了,你......告诉月出,”我感觉到你抱着我手微微一僵。
“呵呵....你放心,我只让你传一句......他日,柳家大仇......得报之日,就是我......黄泉下千尺,去见碧落......之时。”
“你......哎!”
“卫渊,”我叫你,你侧耳过来,身上却没了当年那种淡淡的青草香香:“你当年......”
“我当年对你是真心的,我们的那场相遇不是局,不论你信或不信,我是为了娶你,才进了这场局。”
我笑了,抓住你冰凉的手:“你能.....再给我念一遍,凤求凰......”
我的意识开始涣散了,身子轻飘飘的,你的声音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比我的身子还凉:“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呵呵,卫渊,我不信。
鲜血缓缓泻流,我不知此生是否瞑目,我一人魂归冥府,魄赴黄泉,希望三生石畔不会遇见碧落长庚,不会遇见开国帝后,那样的话,只显得我孤身凄凉,希望奈何桥旁,我能晚入轮回,卫渊,我不是想等你,只是这一生情影伤眸,我不想在这世上,再遇见你。
卫渊看着怀里的那个人,面拢轻纱,安然如画,这世上从此再没她眼里的星河倒影,再没她腮边的巧笑如烟,孟戈这个名字再不会有人提起,孟星华这个名字只剩先帝笑赞绝色少女的那一首诗──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