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花楼已经塌完了。实心的钢材,有的被我重重地压在身下,有的则狠狠地砸落在我的后背上。意外的发生与结束不过几秒之间,我只来得及用双手护住了头。因为猛然坠地而产生的麻痹感很快就过去了,疼痛从全身的皮肉碾至每一寸筋骨。
怕登高。怕脚下踩着不心安;怕伸出双手找不到凭依;怕摔得四分五裂,却等不来驾着五色云彩的英雄。
随着花楼的陷落,一声长长的噪音经由我腰上挂着的无线话筒兀的传了出去,观众席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我瞧见周景齐一个箭步便要冲过来,连忙拼命地朝他使了个眼色,同时就地侧卧,半羞半笑地说道:“相公果然风流卓绝,迷煞春风,连这暖翠楼亦为相公倾倒。”
周景齐定定地站在那里,大笑三声,对着左右低声叹道:“诸位兄台快看,仙子下凡了!”
他受宠若惊的声音在观众听来十分具有喜剧效果,下面果然传来阵阵哄笑,刚才惊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小生乃河南侯朝宗,久闻仙子芳名;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周景齐又紧赶了几步上前,浅浅地朝我打了个揖。
我飞速地回忆着这一幕前后的台词,估摸着李贞丽的演员是暂时没法上场了,便斟酌着回答道:“奴家院中备下了虎邱新茶,不知诸位相公可肯赏脸,容奴家奉上热茶?”
“有趣有趣!烹茗赏花,今日也算参得雅集了。”对面其余几个人纷纷笑着应声,接下了话头,“如此,叨扰姑娘了!”
话音一落,幕布终于缓缓地合上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大颗大颗的冷汗沿着额头滚落下来。
几乎是同时,周景齐便疾步冲了过来,一把扶起了我,急急地问道:“姑奶奶你还好吧?刚才怎么回事?”
“你动作慢点儿!看不见她疼吗?”低低的吼声从背后传来,我听着这声音很熟悉便回头一看,果然是承约。他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舞台上,此时不分由说地把我轻轻横抱到侧幕后面的一张椅子上。
我看了一眼周景齐,干笑了几声:“我没事,你赶快去准备下面的戏,别让露露姐再说你。”
周景齐深深地瞥了承约一眼,小声地咕哝道:“好吧。”
“别乱动。”承约的眉头紧紧地锁着,开始仔细检查我的伤势。
这时,露露姐已经赶了过来,急咧咧地责问道:“张梅你怎么回事?我说了多少遍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你怎么会搞出这么大个乱子?看你平时挺稳妥……”
“你给我闭嘴!”承约现在已经是逮谁咬谁的状态了,他小心地撩开我的裙角,把伤口指给她,“你自己看!小丫头血流了一腿都没把你的话剧搞砸了,换你试试?”
第二幕已经开始了。因为散落的脚手架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剧社的工作人员只好拉上了比较靠前的一块幕布暂且充当背景。我淡淡地瞥了一眼那边的狼藉,望着露露姐平静地说道:“露露姐,花楼被人动了手脚,根本经不起踩。”
“什么?”露露姐一愣,仿佛听不太懂我的话,“脚手架一直放在这儿,大家都在看着,怎么可能?”
我懒得再费一番口舌去跟她具体解释,干脆转过头问承约:“你帮我把腿上的伤口包扎一下好不好?等下有香君和侯朝宗的对手戏,我不可能不上场。”
“你还要上场?”承约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遍我的话,右手往舞台上一指,直接冲我发起了火,“小丫头,你信不信我把这台子给砸了?”
我被他上扬的语调给吓到了,知道他眼下真的动了气,便软声哄道:“你别气嘛。我辛辛苦苦排练的,不想演不完就退场……”
“你真的能行吧?可别逞强。”露露姐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不是我着急,关键是咱们根本就没给主角准备替补演员,你要没法上场,今晚这话剧就真没法演了。”
“我可以替补啊。”
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在旁边缓缓飘起,犹如困境中的救世福音。
杜宛予轻轻一笑,走到了我的跟前,极尽亲切地说道:“露露姐,我是张梅的闺蜜,她私下里的排练都是喊我一起呢。我虽然不敢自夸演技多好,但救个场还是勉强可以应付的。”
“这……”露露姐的眼睛中顿时绽出希望的光;可毕竟是关系到整体的演出,她也不敢大意,连忙衔着怀疑的目光看向我。
杜宛予的妆容比平时稍微浓了一些,但总体看上去还是相当素净的;尤其是一双淡如含烟的柳叶眉,眉尾细而长,仿佛拉起了春夏秋冬的缱绻。
果然是有备而来。
我将流转的视线收起,温和地说道:“露露姐你放心吧。她的演技,好得很。”
露露姐听我这样保证,不由喜形于色,两手扶着杜宛予瘦削的肩膀连声问道:“你对每一幕戏都很熟悉吗?台词记得多少?知道走位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露露姐,我叫杜宛予。不用担心,这些我都很清楚。”杜宛予微笑着一一作答,给露露姐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紧接着,她忽然转身向我,和煦的声音中却刮起一阵彻骨的寒风:“张梅,赶紧把衣服脱下来给我,别耽误时间。”
我死死地拉住承约的胳膊,免得他临时跳起来,平和地回应道:“好,你等我一下,我去卫生间换。”
“就在这儿脱吧。”杜宛予不耐地说道,从包里掏出了一把梳子,“时间不够了。”
我不再说话,默默地将身上的襦裙一样一样地脱下并挂在椅背上,只留下了里面打底的中衣。
“走吧,悠着点你的眼睛。”我见承约还在死命地瞪着杜宛予,似乎想喷出些怒火来一把烧死她,便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小丫头,你就这样由着她欺负你?那个破脚手架的事绝对跟她脱不了关系!”承约气呼呼地踩在活动室的凳子上,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
我换好了自己的衣服,从用布帘围成的简易更衣室里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今晚的舞台注定了需要她,我不让她上,自然有人不愿意的。不过,一码归一码,我可没说要由着她。”
承约想了想我的话,明白了我还有后招,顿时一乐:“小丫头,你打算怎么着?尽管说,我一定帮你找回场子来。”
“我有那么弱吗?”我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觉得承约这一沾坏水就兴奋的德性实在该改改,“要跟她算的账多了,还是一笔笔地亲手算清比较痛快。”
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蹲下来帮我把小腿上的伤口用湿巾包扎好,心疼得直吸气:“唉,流这么多血,得吃多少才能补回来。小丫头,咱先这样包一下啊,等会我送你去校医院。”
我慢慢地擦去腿上残余的血污,想起刚才鲜血流过皮肤的感觉,突然一阵心惊,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承约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紧张兮兮地轻声问道:“小丫头,你怎么了?”
我木然地抬起头看着承约,希望可以从他的眼睛中多汲取些温暖:“承约,我……我流出来的血……是冷的……”
“你别自己吓自己。”他惊诧了一下,随即用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这才缓过来神色,温声细语地安慰道,“肯定是被风吹的,谁的血流到身体外面之后还能一直暖和着啊。走走走,赶紧把伤口处理好,免得你在这儿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安定的力量。我暗笑自己脑洞大胆子小,边应着声边拿好自己的包,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旁边走出了活动中心。
“哈哈,这才没利索几天,你又变成小瘸子了。”承约刚才清理伤口的时候还苦着张脸,此刻见了我走路的模样竟然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我说小丫头,杜宛予的事情真的不用我帮忙?比如帮你查一下她今晚怎么动的手脚,找出些证据什么的。”
我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冷笑一声,清凌凌地开口答道:“对付她这种人啊,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手段。不过有三样东西,我还真得麻烦你。”
承约被勾起了好奇心,停下脚步兴致冲冲地盯着我问道:“什么?”
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了,话剧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就散了场,因此她们三个人比我回来的还要早些。
“你回来啦,没受伤吧?”孟双原本正在手舞足蹈地打着电话,见我一进门便赶紧挂断了电话,一脸忧色地跳到我的面前。
如果除去一身的淤青,除去刚刚缝的五六针,那确实是没受伤。然而面对着孟双真诚的眼睛,我能回报的也只有同样温暖的笑容:“摔了一大跤而已,什么事都没有。”
“坐在我旁边的人直夸你们剧社是业界良心,为了演出效果这么拼。”顾酬情轻轻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神色了然地开口。
我刻意让自己忽略掉那处伤口的存在,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走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脸向往地对她们提议道:“终于撂下一桩事,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们去踏青怎么样?”
孟双水汪汪的眼睛中盛满了疑惑:“踏青?这才几月份,外面的草长出来了吗?”
“你傻啊,踏青只不过是那么一个叫法,就是去郊外散散心嘛。”杜宛予正在照着镜子卸妆,心情似乎很好,“提醒你一句,踏青可以在外面烧烤哦。”
“真的吗?”孟双顿时来了精神,坚定不移的眼神显然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杜宛予一眼,浅笑着对孟双说道:“能不能烧烤还不清楚;不过我建议咱们去的地方,倒是有家承老师自己开的餐馆。”
“就决定去那儿了!”孟双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代表了整个寝室的意见。见她们两个人没什么异议之后,她一边眉开眼笑地重新拿起手机,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板栗烧鸡!板栗烧鸡!板栗烧鸡!板栗烧鸡……”
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过身来,视线刚一落到桌面上,便发现了自己的手机。
“沈昱让我带给你的。”杜宛予显然一直在用余光瞄着我,此时见我拿起了手机,便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几句,“他说,现在你可以放心地用了。”
“谢谢了。”我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客套话,将手机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好几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同的地方,索性直接开机了。
信号才渐渐恢复,周景齐便打过一个电话来,焦急的声音中竟似带着哭腔:“姑奶奶,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我已经把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现在听他既内疚又不想老实交代的样子,实在替他难受,便堵住了他的话头,清淡地说道:“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就帮我打个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