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雪后初晴

黑夜里，街道小巷除了露宿街头的乞丐没有别的人会闲晃。一间绣坊却隐隐透着光，原来是还留了几盏灯。窗户啪嗒一下，一个女子动作有些迟缓地从窗外爬进来。绣坊里坐着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他们守着地上火苗一跳一跳的火盆等了许久，见女子来了，妻子小声问，“顺利吗？”
女子关好窗户，转过身来，露出淡淡的笑容。她拍拍身上的雪屑，脱掉脚上尺寸怪异的鞋子，换了干净的鞋，把那双鞋扔进火盆里烧掉，动作一气呵成。继而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雕琢的麒麟，麒麟雕得很细致，镶着一对绿玛瑙做眼睛，“去灭掉两盏灯。”
丈夫听了，起身去灭灯。“要开始了吗？”
女子收好玉麒麟，理了理衣袖上的褶子，无所谓地道，“当然。过几天就会见分晓。等我走了，你们就收拾好东西速速离去。”
夫妻对望一眼，妻子笑道，“我们会把这里烧个干净，已经找好了替死鬼。就是不能再帮你了……”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你要多加小心，遇事不要乱来……”
“嗯……”女子眸中光芒一闪，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你们要躲好。到了那天，记得妆画得浓一点，不要以后给人认出来。替死鬼是谁？”
丈夫深深叹了口气，“我们来的路上被人跟踪，就处理了一下。”
女子想了想，领会了他的意思，又觉得并无不妥，于是道，“在尸体旁放上香料，不要让周边的人起疑。”她灭掉另外两盏灯，“睡吧！”
寂静的夜晚，细细的雪落在树梢上，风一抖，掉了下去。一点一点，被吞噬在黑色中。
几日后，余府里，一家子人围坐在余何生的书房议事，说的是几日前玉麒麟失窃一案。偷窃的贼人已经找到了，是家中一个打杂的仆人，将玉麒麟偷出去。可余何生非说这件事情还有主谋，因为玉麒麟已经不见了，而在这个仆人身上却没找到换得的钱。
“这件事情，你们怎么看。”主位上，坐着余家的家主余何生。天穆国余家是商贾八大家中的佼佼者，以丝绸和刺绣名扬天下。余何生为人城府极深，生性多疑，却独待妻儿甚好。年过四十，只娶了余方氏一人，生得一儿一女。儿子唤作余然，女儿唤作余音。
余然握拳抵着头，道，“爹，你会不会想得太复杂了，也许只是托人卖掉换钱了。雪地里的脚印也对比过，没有发现问题。”
“那么换到的钱呢？再者，那个房间里，玉麒麟又不是最值钱的东西，为什么只偷玉麒麟？”疑点重重，所以余何生才为这件事情头疼了好几天。
余音梳了一头乌发，在后面钗了一支镶绿宝石的簪子，轻靠在母亲余方氏身边，道，“想来是他不知道哪个更值钱。而且，玉麒麟轻便，适合携带。又或者是在夜里，那厮什么也没看就胡乱抓了一个，爹爹何苦为这些事情烦恼？惹麻烦的下人，就该处理了。”
“是啊。”余方氏点头，温柔地附和道，“老爷，你就别太多心了。一个玉麒麟，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那个仆人，你准备怎么处理？”
“恶人当然不能我来做，我已经派人把他交给衙门了。到时候悬在城门上，曝尸三天。”余何生听了妻子和女儿的话，也觉得是他自己太小题大做了，“算了，此事到此为止。对了，然儿，叫你置办的年货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果品、香料……这单子上写的都是已经准备齐全的。”他取出一张红纸递给余方氏，问道，“娘，你觉得还有什么要添的吗？”这些事情应该还是女人比较在行。置办年货之所以没交代下人去办，也是余方氏的意思，她觉得过年是大事，要自家人操办的才有意思。
余方氏看了看，道，“然儿办得很好，若再多些东西就更好了。只是，前几日连着下雪，闷在屋子里都快憋出病了。今儿好容易晴了，我正想出去走走，剩下缺的什么，就交由我。”
“你身体刚好，外面风大，还是不要出去。”余何生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余何生在生意场上阴险狡诈，却对余方氏百般纵容。外面的人研究来研究去，最后也只得出一个结论，二人夫妻多年，鹣鲽情深。
“老爷。”余方氏一笑，“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好全了。再说还有音儿陪我。”
“是。”听闻此言，余音立刻凑过去，“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娘的。”
余何生听了，皱了皱眉头，却又笑了出来，堆起一脸褶子，“你？一出门就和脱缰的野马似的，再大的家业都得被你花光，我还敢指望你吗？”他笑着，语气中却透出无限的宠爱。
“爹！”余音聪慧，深得余何生喜爱，但毕竟年少，有时也会露出小孩儿心性的一面。她软磨硬泡，百般纠缠，最终说服余何生，带了贴身丫鬟兰儿和几个家仆，坐上一辆马车上街去了。马蹄儿还没在地上踩出几个蹄印子，余音便拽着娘亲的胳膊撒娇，“娘，去如意轩看看吗？”那是余音最喜欢的地方，如意轩。那里，有满目琳琅的玉器、玉佩。在闲适的日子里去逛逛，选上一两件饰品，是余音最喜欢做的事。
“好。”余方氏眼底露出宠溺，她这个女儿，没别的喜好，就是爱玉。
“哟！余夫人、余小姐？”看店铺的伙计眼睛尖得很，一看是平日的大主顾，立马笑着迎上来。“今儿想买什么呀？”
“选样玩物罢了。你这儿，可有新进的好货？”余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周看，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玉上。
“有，您跟我来。”伙计打个激灵，吩咐了人看铺子，携着余方氏和余音往里走。不一会儿，端出一盘玉饰，说道：“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余方氏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细看盘中之物。忽然，她看到一块黄玉雕刻的蝉，模样极为喜人，便拿起来在手里摆弄。“你瞧这个，如何？”
而这时的余音，老早因为琳琅满目的美玉选花了眼，哪里还顾得上余方氏？她左挑挑右捡捡，嘴里不停地重复，“这个好。”“这个也不错。”“这个真好看。”诸如此类的话。
余方氏笑倒在一旁，“音儿，照你这么买，我们家有几座金库都不够啊！”
“娘！”余音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我不过是看看。”她嘴硬地把玉放回去，又朝伙计问道，“还有别的吗？”
“有，您等等。”伙计笑道，“余小姐，还有一样，专门给您留的。”说着，他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就有人拿了个跟之前一样的盘子上来，只是有块红布遮着，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伙计很恭敬地侧着身子，替她掀开红布。只见盘中放的，是一个掌心一半大小的，做工极为精致的雕花木盒，雕刻复杂却不显琐碎。余音好奇地探出手，慢慢打开木盒。木盒里，躺了一对雕刻简单大方，但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羊脂玉。余音将它托在手心细看，刻的竟是她喜爱的兰。她满心欢喜地捧起这对玉，看了又看，不舍得离手。过了一会儿，她仍觉得不够，索性拎着一块玉佩的吊绳，让门外的阳光照进来，打在上面，发出淡淡的光。
门外车水马龙，一名女子缓步走着，腰间有东西在余音的视线中闪过。她手上的动作一缓，凑到余方氏耳边低语，“娘，是玉麒麟，我看到了。”
“这里？”余方氏听了，环顾起四周来。的确，如意轩是这儿最大的店铺，专卖玉石玉器。“嗯？没有啊？”余方氏疑惑起来，也学着余音低语。就外人看来，是一对母女一边挑着一边对玉器评论，又怕打扰到其他人，因而小声谈论着。真是修养良好的母女。
余音摇摇头，“娘……”她看了看四周，“不在这儿。是刚刚外头有个路过的人带着。我看这事果然如爹所说，另有蹊跷。分明是偷来的东西，却被人明目张胆地带在身边。娘，我跟去看看，你先回府中。”
“不行。”余方氏狠狠地瞪她一眼，“如果真是别有用心的人，你怎么能只身前往呢？”
余音一笑，“如果真是别有用心的人，又怎么会伤害我呢？”她将玉佩交到余方氏手中，急急跟上去。那女子去了哪儿？余音沿着街道快步地走，转过一个街角，终于远远的看见那女子，她跟上去，女子已经又转过了另一个街角。就这样，余音跟着绕了好大一圈，来到一间绣坊。
余音因许久未来这条街，不知道这里新开了一座绣坊。她走进去，看到一个身影蹲着收拾一些东西，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身影来，又不敢莽撞行事，于是走上去，酝酿着开口，“请问……”
那女子闻声，起身转过来，疑惑和迷惘在眼里流转。“这位小姐，需要什么吗？”不曾想这样的女子，竟有极为清丽的嗓子，片刻间，倒让余音失了神。
“我想选一方手帕。”过了好一会儿，余音才回过神来。
“那小姐喜欢什么花儿？”她慢慢走上前来，也让余音得以看清她的样貌。她生的清秀，黛眉秀目，红唇贝齿，人也水灵。
“兰。”这次余音就冷静多了，说到喜欢的花，当然要推兰。兰者，花中君子也。
兰。女子掩下眼底的轻蔑和不屑，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好的。”
余音等她去拿手帕，也趁机扫视了一圈周围。绣坊很大，绣品却不多，因此显得很空。她朝里瞄了一眼，见没有动静，便轻手轻脚地走动，将能看到的地方翻找一遍，却一无所获。
远远传来脚步声，女子从里间出来，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白色的绢上，只是用深浅不一的黑线，便勾勒出兰的神韵。
这样清新脱俗的佳作，自然一下就博得了余音的喜爱，“好，我要它了。”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也在这女子身上打量，她刚才分明看到玉麒麟的，去哪儿了？
“陆儿，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元天寺上香吗？怎么还在这儿？”一名五十岁已过，面妆却十分浓艳的夫人从外面走进来，你仔细看去，会发现那妆浓得你没法看清她的样貌。她的手上挎着一个装东西的篮子，一副从外面回来的样子，看到余音，才笑道：“有客人？”
“嗯，这位小姐要方手帕，我替她打点好就去。”说罢，女子又对余音笑道：“小姐，这绢子两文钱。”
“好。”余音笑了笑，从袖子里掏钱，却掏出一靛厚实的雪花银。“姑娘收好。”
“太多了……”女子面露为难，伸出的手迟迟不去接钱。可目光却是截然相反的镇定。
余音正欲说话，就见那夫人喜上眉梢，连忙上前接银子，“行了，人家给你就收下。”又一脸献媚地看着余音道，“小姐可还要什么？”
“不用了。”余音摇头，随即问道：“方才听你说这位姑娘要去元天寺，正好我也有意前往，能否请这位小姐给我带路？”找不到玉麒麟，不代表不可疑。她倒要看看，这个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没问题。”她连忙答应，又吩咐道：“陆儿，好生伺候人家。”她笑笑，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往里间，眼中却忽然黯淡。今日后，恐怕再也见不着了。
女子望着她的背影，道，“那我去了。”她微微扬起下巴，转过身勾起嘴角对余音一笑，嘴角边只极轻微的一颤，便恢复了正常。没有人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