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雪遇见琥珀,是六年前,她仅十一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家中初遭变故,为躲仇家,她爹托了乌雅的白姑姑带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一路上风平浪静,直到到了天苍和天雄国的交界,横杀出一队人马来。后来么——她躲在一辆木板车上,亲眼看着刀子穿过白姑姑胸口,鲜血阴森森地溅了一地。
她待的那辆木板车,其实是运死人的。那个时候,正好赶上当地瘟疫,所以死人就跟萝卜似的,一车又一车。她那时候,其实还不晓得死人是什么,所以才爬上那辆木板车。白姑姑要她躲起来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她遇到什么也不要慌,看到什么也不准发出动静。于是,她和死人一起待了几个时辰,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和死人一起被扔到皇帝,半夜里刮起的风比刀子还利,把她的两只耳朵吹得通红,她才总算明白过来,周围那些,早就不是人了,和她是不一样的。之后,她因为害怕过度,一头扎进了荒地后边连着的深山里,跑了不知道多久,晕了过去。
之后她一直发高烧,连发了两天,没吃没喝没动过,躺在半山腰吹冷风。她半模糊的时候,总感觉自己马上要死了,但最终为什么没死成,她也不知道。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烧已经退了。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烧了多久,反正连嗓子都烧哑了。她躺在一间竹屋里,屋子里摆设很干净。
外面在下雨,却下得很小的毛毛细雨,打在屋檐上是没有声音的。假若不是那空气里透的几丝寒气和湿气,她也不会知道下雨了。
她很想知道救她的人是谁,或者说她比较感兴趣这样一间屋子的主人是谁?于是,她慢慢走出屋子去。
乌云密布,四周翠绿的山峦被打湿,颜色更加深,是好看的深绿色。雨声轻而柔,好像有人在你耳边低语。屋子前有一条小溪,溪水浅浅地流过,雨点打在上面,没进去,跟着水流走了。琥珀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伴随着一阵盈盈的笑声,好像随风飘荡着,弥漫着,久久不能散去。
淙淙的流水划过被冲刷得圆润的石头,一抹蓝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她身上穿一袭湖水蓝的长裙,裙边很长,浸在溪水中,随着水的流动而改变位置。一手撑着一把朴素的油纸伞,纤细的手指搭在伞柄上,一手提着一双白色绣鞋,裸着足踩在流水冲刷的石头上,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很淡。
她浑身上下不带一点装饰,头发是完完全全地披散在肩上,尾端几乎要浸到水里,却不失美感。湖水蓝的长裙上没有一点花纹,让人几乎都要认为那只是一块布裹在身上。至于那双鞋,说它是绣鞋,其实也只是用白线绣了点小花,而且要一直拎到眼前才能看清。
走至跟前,肌肤胜雪,眉间一点细小的黑色美人痣,那便是琥珀。
“你醒了。”她的声音清澈,连那流水轻吟都不及万分之一,目光柔和,顾盼间流露出一抹霞彩。“睡得可好?”绝色便是绝色,雨中刻画出她极美的脸,让周遭一切都迷失了色彩。
陆月雪沉默地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问,“你是这屋子的主人?”
那姑娘想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这屋子本来有一个主人,只是那主人走了,现在可能算是我的了吧。不过我不住这儿,住在山上。”话毕,抿唇想了想,又道,“我下山时在水边见到你,你为什么掉到那水里头?”
陆月雪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掉到水里,她分明记得自己是晕倒在山里的。也许是烧迷糊了,迷迷糊糊地又走了一段,才不小心掉到水里被冲过来的。
那姑娘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你生病了,不过我妹妹懂医术,已经把你治好了。”
陆月雪心想眼前这姑娘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她妹妹更不用说,为何医术会如此高明。可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问我,家在哪里。”
那姑娘笑道,“不,这是我下下句要问的。”
陆月雪问道,“那你下一句要问什么。”
“嗯……自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光着脚在地上踩了几下,道,“我叫琥珀。不过我们先进去聊好不好?外面好冷啊。”
陆月雪一面应了她跟她进去,一面道,“我叫月雪。”
琥珀本想玩笑一下,问道,“是‘风花雪月’里的‘月雪’吗?”
“‘风花雪月’里没有‘月雪’。”她进屋前接了几点雨水,可落在掌心早就不见了,“是‘六月飞雪’的‘月雪’。”
琥珀把伞收了,和鞋子一起丢在门边,跑进屋找毯子,“六月飞雪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笑了一下,却并非真心地笑了,道,“所以,我才叫月雪。”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屋子里升了火炉,两人都换了干净的中衣,分别缩在一条毯子里。
“那么,你家在哪里?”琥珀倒了两杯热水,一杯塞到陆月雪手里,但碰到她的手时,被冷得哆嗦了一下,吃惊道,“你很冷吗?你坐得离炉子近一些。”
陆月雪问道,“你为什么救我?把半死不活的我搬到这里来,很累吧?”
琥珀道,“所以我叫我妹妹和我一起把你搬来的。”
陆月雪道,“所以,你为什么要救我?同情我?”
琥珀眨眨眼,疑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天下人这样多,难道我还一个个同情过去不成?真是奇怪了,水都被捂凉了,你的手怎么还是没热起来。”说着,她给陆月雪换过一杯热水。
陆月雪看着那杯子,总算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她红了红眼眶,道,“那么,谢谢你救我。只是你的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来。”
琥珀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问题?”
“我家在哪里。”陆月雪身体缩了一下,道,“如果一个人,她的家里人都死光了,她就不知道家在哪里了。所以么,我也……只有杀了仇人,才能回去了。”
琥珀问道,“你的仇人是谁?”
陆月雪张嘴想说什么,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反倒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压着声音默默地哭,后来就变成了号啕大哭,与其说哭,不如说是撕心裂肺的吼。可她心里难过,不哭出来,会更加难过。
琥珀倒是挺看得开的,等她哭的差不多了,又给她换了一杯热水,还一面道,“嗯,好歹把手哭热了。你现在还冷不冷?”
陆月雪其实不冷,可她浑身发起抖来。冷从心底蔓延的时候,是怎么都没办法捂暖的。她死死地拽着手中的毯子,觉得心中有东西在烧,满脑子充斥着的都是那些想法,杀掉仇人,报复他,杀掉他。她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喊出来,“我一定要活着,绝对要活着……我绝对会……活下去,然后把那些人的人生揉成碎片……我要杀掉他们……”她的表情狰狞得可怕。
琥珀喝了口热水,淡淡道,“你本来就活着的,现在活着,将来也是。说起来你比我还小,又哪里到要死了的年纪。”
陆月雪道,“死人是不管年纪的。可我不会是死人。”
“对啊。”琥珀笑道,“我和我妹妹好不容易才救活你,你要死也没那么容易了。你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再去想接下来的事情。只是报仇是件害人害己的事情,你多考虑一下再说吧。”
陆月雪的手也在发抖,可她就用那发抖的手,握住水杯,把里面的水全部喝了个干净,道,“没关系。害人是我做的,害己也是我做的,我不怕,就没有什么了。琥珀,谢谢你救我,我很感激你。谢谢,谢谢……”
琥珀听了,脸上反倒露出一丝苦恼,“我头一回觉得,被人家说谢谢是这么不舒坦的一件事情。”
那,便是陆月雪的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