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雪坐着,怀中抱着琵琶,道:“我从前听人唱戏的时候,总是在想,其实有些戏啊,写得并不好,可就是很感人,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为什么。后来终于想通了,是戏里配的那些曲子好。所以我今天,也给自己配一首曲子。”虽然她说是曲子,可她用手指拨出的声音曲不成调,更像是低低的哀鸣声的碎音。
“无妨。”夙九天笑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他走进她心里的机会。这个人,到底面具下面,藏着什么?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她受了冤枉,很冤枉很冤枉,可是,没有人知道,她说的话,没有一个人听。就算信了她的,也没办法帮她。最后,这个人冤死了。她被押上刑场,斩首示众。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恶人。她想,她可真是冤枉啊,可惜,她就要死了。”
低低的琵琶音仍在继续,如被刻意压低的女声,“她很难过,在死前曾许下三个心愿:血溅白练而血不沾地,六月飞霜,三尺掩其尸,楚州大旱三年。结果都一一实现。她死了,六月的天里,下起雪来。”血溅白练而血不沾地,六月苍苍飞雪满城。她不求上天垂怜,只愿能有自己的飞雪漫天。
“你可知我是谁?我本不姓陆,我姓古,是天苍古家的原继承者,古羿乔的女儿。”她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姓改作陆?陆同六,陆月雪是六月雪的意思。我也希望能够六月飞雪。”
“著名的鄞州案,你可知道内情?”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了,“我的母亲是杀手,江湖人称‘静女’,因她杀人不眨眼,且不闻声响,就已经到了你背后。说她善用毒物不假,但她极少用,她要杀的人,通常等刀架在脖子上了,才听见背后一声嘲讽,‘还没发现吗?’”
她冰冷地笑出来,“我的父亲不会武功,一点儿也不会,怎么可能杀我的母亲?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不会武功也是无法杀她,除非……有个武艺高强的人,易容成了我父亲的模样。在荥府的时候,你问我怎么认识古梁。那是我堂亲的哥哥,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
夙九天虽然几次欲言又止,想问她什么,但最终忍住,不想打断她。
“其实,我的父亲和母亲早就在一起了,还生了我,不过我的父亲要管着古家,我的母亲是杀手,他们的结合无人知晓,又怕我有危险,将我放在一个叫乌雅的城池里,由一位姓白的姑姑带大。他们偶尔会来看我,虽然一年只有几次,他们待我极好,答应我再过几年就来接我。”
“你知道人为什么伤心难过吗?大人总喜欢骗小孩,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了知晓真相,继续去骗自己的小孩。他们骗了我……”陆月雪没有哭,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最后一次见他们,是在六年前,他们最后一次来看我。据说当时他们准备隐退了,我的母亲接到最后一个刺杀任务,却发现任务的目标是我的父亲。两人知道是古羿双的伎俩,来看过我之后,决定报复他。我年幼贪玩,悄悄尾随,在古家遇到古梁,我只见过古梁那一次。”她讨厌古羿双,连带讨厌古梁。
“那一天,我看到我的父亲走进母亲的房间,我正想进去,给他们一个惊喜。父亲却突然伸手,一刀杀死母亲。然后揭下脸上一层人皮面具,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父亲……我的父亲在第二天就被带走了,古梁是这件事情的证人。我不知道他是年幼不懂事还是……白姑姑突然出现,她显然发现我不见了追来的,强制将我带回乌雅。”
“半年后,白姑姑给了我一封信,那是父亲在牢中写的血书。古羿双终究还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四处追捕我,企图斩草除根。我说我到梁中是陶衍情操,其实只是逃亡的时候误入梁中。我在梁中度过了醉生梦死的三年,最终还是决定报仇,因此我来了。”
“那日你难过,就是因为得知了你父亲的死讯?”夙九天皱眉。她真的是古氏遗孀……
哒!一根弦忽然断了,打得陆月雪的手指有些疼,一直断断续续的琴声猛得止住。“我为什么不能难过?我也是人,我的七情六欲为什么不能有?我不想一直笑着。他是我的父亲,他可能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好丈夫,但是却是一个好父亲。我要怎么呢?那个人就这样杀了我的父亲。古羿双就这样杀了他!”她的手指慢慢缩紧。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是怎么做的。他故意放消息给父亲,我‘意外失踪’。父亲不会武功,闯入古家必死无疑,但他一定会去。他一切都计划好了,做得那么完美,和官府狼狈为奸,害死我的父母。”她还是没有哭,面无表情十分平静地说着这一切,好像事不关己。
忽然想起了一段那戏中的唱词,陆月雪觉得很好笑。当初她看这个戏折子的时候,便觉得这戏写得好。现在想想,却觉得很可笑。有什么好骂,有什么好争的,你和老天爷辩白什么呢?什么命啊天意啊她都不信,她只相信自己。
因为,她是自己的信仰。
她放下琵琶,嫣然一笑,“这些事我从来不愿意说。”
“那你今日为什么说给我听?”夙九天慢慢走过去,目光深邃地盯着她。
她笑得越发灿烂,明明触手可及,却好像就要消失一样绚烂之至,“我想说给你听。”她没有说谎,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那样喜欢上谁,但是如今,她想信任他。她不信她会信他,可她没有办法。
一手拉住她的手腕,一手将她拥入怀中,夙九天忽然有种满足感,笑道:“有些话我本来不想和你说,也没想过要说,不过现在,我很想说出来。”看着她目光疑惑,他笑道:“我们相处的时候,总是看起来相安无事,却不停地互相试探,互相算计。”
陆月雪心里咯嗒一下。
“可阿陆,我喜欢你。你……”他的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你这双眼睛,就是你的面具,你的伪装。它干净得什么也看不到,可你这么坏的人,这么会没有情绪呢?你最坏的东西,就在这双眼睛里对不对。我爱上你的坏。”
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陆月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上下不听使唤,想要后退,想要挣扎,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夙九天……”她别过头,脸上的红色慢慢酝酿开来。
“怎么了阿陆,你也会……你从来胆子都很大的。”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身体更向她靠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向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唯独你,你这么坏,我却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我怎么办?”
“杀了我。”忽然抬头对上他灼热的目光,陆月雪说道:“你不该喜欢我的,不该爱上我的,你分明知道我是个不可信的人,我有多危险连自己都说不上来,在我眼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是可以利用的,也许下一刻你就会被我出卖。”
微微低头,薄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过,温热地吐息凌乱着两人的心神,“也许杀了你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愿意。我这样喜欢你,你可喜欢我?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陆月雪却生出了退缩的念头,好在很快消失。过了一会儿,她嘴角上扬,眼睛里带着几分妖娆妩媚,“那你觉得呢?”
夙九天失笑,估计遇到这种时候,也只有她能有这种反应。“阿陆,你很特别。你说你不好,我也不觉得我很好。我们可能都是大恶之人,但我就觉得你很好。你很恨古羿双,这我知道,你很想报仇,我也知道。这并不影响什么,我和你之间,跟其他人是没有关系的。若你执意要报仇,我也会祝你一臂之力,你不需要把自己想得很不堪。”
“那你可知道我原本的计划。你就是这出复仇大戏的一部分,很快你就会被我牵制,夙家不再是以前的夙家。即使这样,你还要喜欢我?”陆月雪看着他。
拂拂她的头发,夙九天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想了一下,道:“可阿陆,你要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