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市边荒郊外的东郊陵园,举目四望,目之所及几乎看不到其他的建筑物。它就这样寂静冷清的,孤冷的在这个空旷荒芜的地方,守护着逝者的灵魂。
步入周末,因悼念去世亲友的生者的陆续到来,东郊陵园才稍微少了一丝寒彻骨的冷清,却多了一份冰至心坛的凄凉。这日的天一片灰蒙,飘零柔弱的毛毛细雨,跌落在陵园里缅怀亲友的人儿身上,徒添悲伤。
立夏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七分袖针织衫,臂弯里捧着一束小雏菊,一步步轻缓地走进了东郊陵园。披着细微的雨丝,她伫立在王晗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墓碑前,如水的目光里,闪烁着难以倾诉的悲伤。
被雨滴柔柔打湿的照片上,还定格着王晗生前最灿烂、美艳的容颜。这样纯真无忧的笑靥,一转眼,已有两年多的光阴,不曾在现实世界中见过了。
以后的以后,也不可能再看得到。
“小晗,我又来看你了,”立夏把小雏菊轻放在墓碑前,“今天下了点小雨,入秋的天气开始转凉了,你那边也是吗?你最怕冷了,一定要多穿些。”她把散到脸颊边的头发别至而后,嘴角轻轻上扬,继续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等到景桓回来了,他回到我身边了。你一点都不意外,对吧。就像你以前经常说的,我和他经历了那么多才能走到一起,那么重感情的他,是不会轻易丢下我一个人的。所以,都被你都猜到了呢。”
蒙蒙小雨,渐亦变小,再变小,小得到最后,偶有几滴好似被亲人抛弃的孩子一般的独孤雨滴,轻飘飘地落下了凡间,然后被博爱的空气蒸发吸收,直至完全消失不见。一缕阳光穿过稀薄的乌云,把阴沉压抑的天逐渐染得一片澄黄。
立夏却在这时觉得脸上湿湿的。她只当这是还未被风吹干的雨,垂眸注视着遗像中的王晗,如同王晗就在身边似的,诉说着自己不知能跟何人提及的愁绪,“一个星期前,我去了景桓家里。可是,似乎景桓的家人,都不太喜欢我。特别是他的爸爸,看起来,很讨厌我。如果这样被强烈反对,还硬要在一起,结果,一定不会幸福的,是吧?你知道的,我有多爱景桓,你一直都知道…”她停顿了一会儿,用指尖抹去从眼角溢出的泪,“我好难受、好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可是,我不想看到景桓这么痛苦,更不想去逼他去做什么选择。虽然,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消灭掉脑海中,想要不顾一切和他私奔的疯狂念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吧,追逐了、等待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能修成正果了,却又要面临这样的一个痛苦抉择。小晗,你那么懂我,所以,你也一定明白我是因为爱景桓,才要这么做的心情的,对不对?可是,你知道吗,这真的很难,很难啊!我实在没有信心,我能够做到啊…”
哽咽的喉咙,已是泣不成声。立夏捂着嘴,尽量让自己哭得轻些。那模糊的视线,把王晗的模样也模糊了。
没有王晗这个挚友在身边陪着,自己已是如此无助;那么,若再失去了景桓,这条路,该如何继续走下去?而这份痛,又该赔上多少流年去遗忘?
还不懂吗?已深入骨髓了,怎么可能遗忘。
立夏呆呆地在墓前站了约半个小时,直到一阵黄昏的凉风逆向放肆吹来,吹得她散在肩上的长发拂到脸前肆意乱舞了,她才总算从怀念王晗和伤感当下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用手指随意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她又蹲下身整理了一下花束,再站起身时,又不由地望着王晗的遗照,静静地站了好半天。
“小晗,我要回去了,过几天我做好决定了,再来看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请你,也要赐予我勇气。”立夏轻声留下了这么一句,转身移步,要离开之时,却在抬头那一瞬间愣住了:一位阔别了一年多的故人,此刻正和她隔着约莫五步的距离对站着,笑面温暖若三月春风。
这位故人,一身黑色衬衣搭配米色休闲裤,发型和出国前一样是清爽干净的短碎发,再配上嘴角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浅笑,由表及里,都依旧出众得耀眼;加之一年多的留洋历练,让他看起来,愈显成熟稳重。
顾梓扬含笑注视着被夕阳的柔光笼罩着的立夏,有一种重逢的愉悦,在心房处荡漾开来。
没想到,回国后再见的第一个人,会是立夏;更没想到,这再见的地点,会是在王晗的墓前。
天意如此吧。
晗,这会是你的安排吗?
顾梓扬走近立夏,用浑厚有力又不失温柔的嗓音道:“你也来看小晗了,夏。”
立夏惊喜地展开笑颜,道:“你回来了。一年多不见,你没怎么变呢,”她故作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梓扬,假意调侃道,“呃,我闻闻,多了一股洋味道。”
顾梓扬轻笑出声,心觉立夏还和以前一样保留着小俏皮的性子。想必立夏和齐景桓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好。思及此,他也就礼貌地来一句寒暄:“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嗯,挺好的,吃好睡好。”立夏道。
“和他,有好消息了吗?”
立夏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她很快收起了异样,故作神秘地冲顾梓扬眨眨眼,道,“天机不可泄露。”
顾梓扬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注视着立夏不施脂粉、略显苍白的脸,留意到立夏微微发红的眼睛,想着必是触景伤情、想念王晗给惹的,便没有深思,亦没多问。
绕过立夏,他走到王晗的墓碑前,明亮的眼眸在接触到那张遗照时,即刻暗了下来。一时间,在他心里如喷井式爆发的悲伤情绪,逐渐盖过了重遇立夏的喜悦。
立夏随着顾梓扬把目光投向墓碑上的遗照,由衷道:“小晗如果知道你回来看她了,一定会很高兴。”
“不能不回来了,”顾梓扬把手中的玉兰花束放在小雏菊旁边,幽声道,“我太想念她了。”
太想念她了。
小晗,你听到了吗?
立夏仰头望着天边的晚霞,眼前似乎浮现出了王晗的音容笑貌。
但,多可惜,这话,却在人已离散后,才说了出口。
最后,留下的,只剩活着的人,独舔着一碰就痛、不知何日才能痊愈的伤口。
顾梓扬俯下身,仔细清除着王晗的墓碑边长出没多少时日的青嫩小草。那专注的神情,让站在一旁的立夏看了,心情更是五味杂陈。
这里,在这一刻已经没有自己存在的必要了。王晗有顾梓扬陪着,就已足够。
立夏露出了欣慰一笑,转身轻步离去。
不道别,不过是不想打扰,属于顾梓扬和王晗二人的安静温馨时刻。
听着立夏渐亦变小的脚步声,顾梓扬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他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转而从裤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轻轻地擦拭干净遗照上雨水所形成的水渍。
是啊,于他而言,立夏已是旧人;而王晗,虽已辞世,却再也不会成为旧人。
在这生命中,有些人,已和左胸膛里的心融为一体了,就算心跳停止,也不可能割舍。
“一年多没来看你了,生气了吧?”顾梓扬靠近墓碑,蹲下身,伸出指尖抚摸着照片上王晗的眉眼,目光柔和得神伤,“很想你,在美国的每一天,都很想你。我记得你说过,这个世界上你最想去的地方,是美国的帝国大厦,因为你想体验一下,从102层高的观景台往下眺望那个超级大国的五大洲,会是一种怎样奇妙的视觉盛宴,”他心酸地浅笑着,继续道,“所以,我到美国的第一站,就是去帝国大厦。这座纽约市地标建筑,确实名不虚传。我站在地面上,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往上望时,才知道渺小的人类,原来竟是如此渺小、不堪一击,一不小心,就连半点痕迹,都再也找不到了???小晗,我上去了102层的观景台,如你所憧憬的,把美帝国的五大洲尽收眼底,那感觉,就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很壮观、很震撼。你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我已经替你完成了,如果,你听得到我说话,会感到开心吗?”
可是,却再不会得到回应。
这样的问号,被提问的人,再也不可能回答。
他只能在脑海里幻想着,开心时的王晗,嘴角会挂着一个美丽的弧度,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会跳跃着快乐的光亮,让人看了,都不自觉地会跟着她变得心情开朗起来。
怎么就,只能成为永久的幻想了呢。
顾梓扬把头靠在墓碑上,眼眶泛湿。
夕阳把沉落前的最后一抹如玫瑰般妖娆的光芒投洒在他身上,然后转瞬间,就被来势汹涌的黑夜所吞没,连留恋的时间,都不允许留下。
只是,夕阳日日有,今日沉落了,明日还会重来;而人,一旦沉落了,却再也回不来。
就像再也回不来的你,离开多久,我就悔恨了多久。
而再多的悔恨,也带不回那个能说善道、不求回报的爱着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