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齐景桓的车后,立夏一直在低头按手机。她好几次从通话记录里翻出了赵宇妈妈的号码,却没有一次敢真正拨下。无数种坏想法在她大脑里走马观花地循环播放着,而结局,却都只指向一个,最惊骇人心的那一个。
“很快就能到医院了,先不要乱想。”齐景桓边专心开车,边分神安慰着焦灼不安的立夏;甚至,在能力允许范围的前提下,他还把右手从方向盘上移下,轻轻地覆在了立夏那因持续冒冷汗而微微发凉的左手上。
这样温暖。这样让自己心安。
立夏明显感觉到情绪在渐渐地平静下来。她顺从着心底的渴望,没有抽离出自己的手,而是稍稍用力,反握住了齐景桓暖和的大手。
就让我自私地放纵自己一次吧。就这么一次,让他陪着我,一起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的无情时刻。仅此而已。
立夏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到了医院,齐景桓自始自终都紧紧地牵着立夏的手。两人小跑着匆忙地赶到急救室门前,却见闪烁的红灯已灭,急救室内,也已不见了医护人员的踪影,只有走廊上的休息椅上,瘫坐着一位身材瘦小、用一头凌乱且发丝泛白的发映衬着身后惨白的墙体、一双枯瘦发黄的手掌掩着面,却掩不住行行浑浊的泪从指缝间调皮溜出的妇人。
结果,昭然纸上。
纵然再怎么不忍揭晓,它依旧自我地存在着,嚣张的,不容你忽视和逃避。
这就是现实。
立夏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看着急救室里的那张素白一片的床,她顿觉腿部一软、浑身乏力。
齐景桓顺势搂住了立夏。他低垂着眼帘,刚毅的脸上微微抽动,哀伤、遗憾,一一出来打照面。
三天前,这个一脸阳光的少年,明明还在出租房里乐观地说着“我相信以我这么乐观的心态,还能再活多个几十年的都说不定呢”的话;怎么现在,却突然冰冷了躯体,终止了心跳,一动不动地躺睡在那块纯洁得刺痛人双眼的白布之下,没有了知觉,没有了生命迹象。
走得,如此匆匆。
匆匆的,来不及等到自己把已联系好国外的医院、要资助他出国治疗的好消息告知;匆匆的,来不及实现开个人画展的心愿;匆匆的,来不及再多看一眼这个在冰冷无温度的铁椅上哭得哑声的母亲。
匆匆的,来不及留下一声,再也不见的再见。
时间都去哪儿了,无声无息的,就把如花生命给偷走了。
齐景桓搂紧了立夏纤瘦的肩膀,压低声音劝慰道,“坚强点。赵妈妈,还需要你的安慰。”他牵着立夏上前了两步,幽深的目光锁在了沉浸中悲痛中无法自拔的赵宇妈妈身上,话语里透着遗憾和哀伤,“赵妈妈,请节哀。”
赵宇妈妈没有抬头,仅是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那住不住抖动的双肩,间接宣告着此刻的她,有多悲伤。
立夏拭去眼睛里溢出的泪,和齐景桓对视了几秒后,松开了齐景桓的手。她走到赵宇妈妈身边坐下,因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颖又有力量的安慰字眼,只好递上纸巾,说着千篇一律的话:“阿姨,不要太难过了。我,小宇,小宇他一定不希望,你为了他伤了自己的身体的。”
赵宇妈妈没做回应,只是继续沦陷在自己痛失爱子的痛苦之中。
“我去给你们买点水。”齐景桓被这沉重到连呼吸都觉缺氧的气氛,闹得心中发闷。加之他觉得自己一言不发地杵在这里,也不见得能发挥什么用处,便想到给她们买水,让她们可以补充补充因为眼泪流失过度的水分,也不至于让自己在这种特殊的关头里,显得一无是处。
立夏点点头,目送着齐景桓走远、进入了电梯间里。而后,她看着埋头一直未停止哭泣的赵宇妈妈,越感六神无主。在这个时候,什么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丝毫不可能减轻家属的痛。什么感同身受,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可能会懂。她很想能做点什么,却可悲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就静静陪伴吧。
立夏轻拍着赵宇妈妈的背,用纸巾擦拭着赵宇妈妈指间上沾有的泪水,没有再出声。她不想说些连自己都安慰不了的套话,无济于事不说,还会让自己都觉得虚伪。
而就是在这种温柔地无言陪伴中,赵宇妈妈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了下来。至少,她已中止了放声大哭,抬起那张满布泪痕、憔悴枯瘦得几乎是皮包骨的脸,拿着纸巾,边抽泣边擦泪。
立夏依旧扮演着递纸巾的角色,没有开口多说一个无谓的字。
“谢谢你,小夏,我好多了。”赵宇妈妈不再抽泣后,用带着浓浓鼻音且嘶哑的声音主动说话了,“其实,我知道的,迟早有一天,小宇会离开我的。每天早上睁开眼,我也都会在一遍又一遍地做好心理准备,以为这样接受起来,就会容易些。结果,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发现所有的心理准备都是白费,我根本就无法接受啊!你知道吗,昨晚,昨晚他精神还特别好啊,他要我削梨给他吃、不停地跟我说话,怎么,怎么才一个晚上,我就,就彻底失去了我的儿子了?这是为什么啊!”
“阿姨…”立夏忍着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泪,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什么。她只怕自己不懂避讳、一感伤之下乱提往事,让赵宇妈妈再次崩溃大哭。情绪是会传染的。她告诉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不能和赵宇妈妈抱头哭成一团,赵宇一定希望自己能够帮着他的妈妈,从悲伤中走出来。
赵宇妈妈低下头,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从她的眼皮缝中不停往下坠落的泪,不出一分钟,就把她手中一张干净的纸巾,浸湿得好似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半晌,她突然站了起来,抖着身子、颤巍巍地走到了急救室的门边,扶着墙壁站着,呆望着那床盖着赵宇的白布,不作声。
立夏站在赵宇妈妈的身侧,撇过脸,不忍把视线投入那间没有了生命气息的急救室里。
片刻后,几位戴着医用口罩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地走进了急救室里,推动着那张躺着赵宇遗体的病床,从他们的面前缓缓经过,没有停留,目的地,直指那阴冷幽暗、被恐怖的死亡之气包围的,太平间。
令立夏意想不到的是,在医护人员执行公务的这一过程中,赵宇妈妈没有哭喊着上前阻止,她只是两眼空洞地目视着病床远去、消失在拐角处,然后又默默地坐回到了铁椅上。
“阿姨,您,您还好吗?”这有些异常的淡定让立夏看了,很是担心。
赵宇妈妈目无焦距地盯着对面那堵死气沉沉的白墙,摇着头,道,“小宇生前,可乐观了。他从来都不埋怨自己是个有病的孩子,反而对能来到这个世界上、自己能画出好看的画,充满了感恩。他经常跟我说,‘妈妈,谢谢你和爸爸给了我生命,你不要为我难过,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每次他病发,都是他反过来安慰我。他啊,比我这个当妈妈的,要坚强得太多太多了。”
立夏的眼前随着赵宇妈妈的一席话,浮现出了赵宇那张笑容灿烂、虽显病态白却遮掩不住朝气的脸。她动容道:“小宇真的很坚强。他在我认识的这些人里,他是最坚强的那一个。就像一个小太阳,他总是能源源不断地给身边的人,带去阳光和温暖。”
“是啊,我的小太阳,以后,却只能在天上仰望了。”赵宇妈妈仰着头,眼角不时有滴滴豆大的泪珠汇聚成小溪,顺着她的颧骨滑下,“我的乖孩子,妈妈只希望,下辈子的你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不要再遭到这辈子的罪了。”
“会的,一定会的。下辈子,上天一定不会再亏待这个善良的好孩子的。”立夏拥抱着赵宇妈妈,酸涩的鼻间,犹如持续遭受着洋葱气味的冲击,几滴泪,终是忍不住从眼睛里,逃逸了出来。
赵宇妈妈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抽动嘴角,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你说啊,小宇是那么乐观的孩子,他到了天上,一定不愿意看到我这么伤心的,对吧?我不能让他失望,我要尽快从悲痛中活过来,让他为妈妈,感到骄傲一次。”她转头看着立夏,抓住立夏的手,道,“小夏,你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是什么吗?就是为你最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然后你们一起守着这个孩子长大。我这大半辈子,也没什么值得说的事情,但是生下小宇,是我为他爸做过的,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立夏的身子一僵,黑亮的瞳孔里,浮出了一抹渐亦浓郁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