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步步生莲
晨曦初露,天光耀耀。鲤云塘上,菱舟轻泛,花叶间隐隐可见采莲女子姣好的身影。晨风里夹带着荷叶的清香,放眼望去,粉白翠绿,莲叶田田,一派美不胜收。江上琴声忽起,叮叮咚咚,流水潺潺。
今日原是集芳居女子采莲的日子,说是说采莲,实质是以花为媒以水为介的大型露天表演。这也算是邱府中秋夜宴的一次预演,若是表现得好,到那天,露脸的机会自然也是多的。露脸的结果呢,看造化,运气好的则会被某个贵人瞧上眼,飞上枝头做凤凰,不再需要过着集芳居里这种非主非仆的生活。
而中秋夜宴,也是邱府拉拢朝臣名士的一种手段,风雅、艳情之至。 今日,对权贵没什么兴趣的苏荏,自然是倚窗而坐,悠闲地欣赏舷窗外的表演。玉笛暗飞,琵琶弦出,香檀轻按……荷塘之上,彩练翩跹,带着莲蓬,轻轻一收,花落舟中,确然很美。
鲤云塘,虽名为“塘”,面积却不小,与落霞江并称为“南淇二泽”。不少贵公子,也趁着今日一览集芳居女子的才貌。
绘依在船头作画,白色的布帛上泼墨渲染了一池清莲。白苏喝着茶,显得颇为清闲自在。
她在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其实她一直有个梦想,她想将医术学精,然后到军营里为将士医病疗伤。南淇与北纥,在这方面的风气还是很开化的,并无太多男女大防之说。甚至说,女子因了她们的柔软和细心,能将伤病者照顾得更好。女人是水,男人是山,绕指柔与百炼钢并不相违背,女子的殷殷期盼大概更能激起战士的豪情与斗志。一如那年,父亲与母亲的相遇。
思索之间,步月走了进来,揶揄:“涉芙,你既名为‘芙蓉’,何不与荷共舞?”
“不了。”她兴致淡淡,浅浅一笑。
苏荏看着满池的芙蕖,私心觉着,这采莲若是借了轻功,会更加好看。她藏了这么久,也是不想在今日被人知晓的。
若不是幼年在父亲身边习了些武,恐怕在花樽楼的日子里,她也难保自己同如今这样完好。
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被客人要求唱艳曲时的难堪。早明白风月场中此等事情终是难免,但豆蔻年华里,却羞涩开不了口。然后,她遇见了他,算是生命里第一个贵人——才子陆然,到底是否倾心过,她已分不太清。
那是一个夜晚,她被请去为某个达官寿辰奏乐。她本擅舞而非工于琴艺,酒过三巡之后,宾客放肆开来,闹腾着念一句让她唱一句。她咬着唇,低声说:“不会。”
此言一出,放浪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羞得她面红耳赤。
然后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卷珠帘》可会唱?”她点头。
那个人,就是陆然。后来他作了祝寿的词,叫她唱,解了她的围。
众宾意识到此次的主题是寿辰,也就稍稍收敛了起来,终究没有为难到她,她是感激他的。
祥景飞光盈衮绣。流庆昆台,自是神仙胄。谁遣阳和放春透。化工重入丹青手。
云璈锦瑟争为寿。玉带金鱼,共愿人长久。偷取蟠桃荐芳酒。更看南极星朝斗。
那些字字句句印在心头,一时难以忘却。所谓的才子佳人,在那时,说的大概就是他和她罢。诗酒琴音与落花,渲染了她整个豆蔻年华。
也许是当时年纪小,没有分清同情和喜欢的差别,所以生了虚妄的期盼,觉着终有一天,他会因为爱怜把自己带离这个烟柳之地,许她一片清明。可是,她错了。
虽然有些事情,至今想来还是会有点心酸,但她一介倡优女流,又有何德何能可以求得一方安稳?他来时来,走时走。他们吟诗、喝茶、对弈,花前月下。他带她领略了一番风花雪月,浪漫得让她觉得不真实。
他给她写词,正如她将精心编排的舞跳给他一个人看一样,她一度以为,他们是相知相惜的。也许心底还有几分高傲,她也从未觉着自己若以大将军之女的身份和那样的才情,会低他多少分。他说过,他想带她过粗茶淡饭、清闲的小日子,所以她一直在等。
等到他半年都不来见她一次,等到她寄出的书信如石沉大海,她终于明白了一个词,叫做“时过境迁”,也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少年公子负恩多,海誓山盟随风似过客。是她记性太好,他说过的好的坏的话,她都记得,又作了真。
这世间,到底是,无情者伤人,有情者自伤。
她想起,那个灯火幢幢的夜晚,她为他翩然起舞,他想吻她时,她下意识地偏了头。他没有强求,依然来看她,态度也未显丝毫疏离,再后来便是杳无音信了。她终究是慢热的,大概耗尽了他的热情和耐心。
她未曾后悔,反而更加清醒,也许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欢陆然,也知晓“托付”一词的珍重。她想,这样是好的。
在鲤云塘的另一边,画舫里,檀香冉冉,坐着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几上茶色微润,玄衣男子淡笑:“不知今年邱府,又会出多少惊艳才绝的佳人……”
邱奕抿了口茶,看塘上之景,天边的云朵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似是不太关心:“凭她们的造化。”
这边,踏梨掀起帘子,夺过苏荏手上的茶杯,嚷道:“姐妹们都在忙着采莲,你倒好,一个人在里头喝茶享清福。”
“踏梨,你看那朵云,是金色的呢……”
踏梨看看天,又看看苏荏,生气地:“芙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我……在听。”被踏梨这么一说,她倒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想出去了。
踏梨点了点苏荏的头:“大家都知道你最擅舞啊,还想藏着不给人看么?你看绘依,都画了一大半了,就数你最懒,还不知道争取。”
“是,是,姐姐教训的是。”苏荏拗不过她,只得出来。
足尖起点,白衣翩跹,少女已跃身于荷叶上,俯身摘莲蓬,轻轻巧巧,转身,翻飞,水花清扬,莲蓬已悄然落入小舟。少女青丝如墨,广硕的衣袂迎风而展开,似一朵白莲亭亭盛开,飘摇兮若流风回雪……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有风拂来,吹开画舫间的帷幕,她看见那个她等了好久却再没出现的男子。
绿水悠悠,伸出的皓腕一时间竟折不动一枝红莲。
那日他们携手赏莲,他说,人比花娇,她红了脸。今日他们再见,仿佛隔了千年。而她的心,却是微澜难起。
太多的事情,经过长长的岁月,早已不复当初。唯剩的几声叹息,也化烟作雨,飘散在风里。
“苏姑娘……”画舫之中,陆然望着窗外,悠悠开口。
对面的邱奕单手握着茶杯,笑而不语。
“邱府竟把她养在家里了?”陆然轻叹,“这样的才色……”
邱奕听他意犹未尽的语气,淡淡:“怎么?”
陆然看着窗外,笑:“没什么。”眉眼里有着些许自嘲:“她和我讲,《爱莲说有》云,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邱奕自是懂得了他的意思,她虽身在青楼,却轻巧地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她既如此说来,我便远远地看着她,以作我爱她。”陆然将未喝完的凉茶,悉数轻轻泼到了鲤云塘。
“没有想过娶回去?”邱奕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那样高傲的人,甘愿为妾么?况弟尚未娶亲,一切讲求个门当户对,家母也定是不愿意的。”
满室只余寂静。
太阳从云层中脱跳出来,暑气逐渐蔓延,万顷荷叶在风中摇曳,送来的阵阵清香似将灼热的阳光掩了几分。
饶是如此艳阳的夏日,出了集芳居的女子也是不肯轻易回去的,都嚷着要去集市上逛一逛。苏荏想起许久未吹笛,母亲留给她的她又舍不得拿出来,便在玲琅的摊位上挑了个做工价格都还算可以的竹笛。
一旁的绿绮见了,笑道:“涉芙会吹笛子啊。”
“儿时喜欢,便学了些。”苏荏执着笛子,抚摸笛身上的花纹,偏头淡淡道。
“可是有老师教的?”
“嗯。”
“如此……”绿绮顿了顿,“我妹妹也喜欢笛,但她不在集芳居,又无人教习,只是一个人瞎琢磨着……”
苏荏笑笑,不言语。
“若涉芙姑娘能指点舍妹一二,绿绮感激不尽。”女子语气诚恳,苏荏也着实不好推拒,她想起自己也是有姐姐的,这血脉相连的情谊教她动容了。
绿绮的妹妹,便是小丫头绿蔻。
于是,在惠风和畅的日子里,苏荏就在落鸢湖畔教绿蔻吹笛。
一日,她教绿蔻新曲,先自吹示范,忽然有箫声和了进来。她感觉到,箫声要比笛音好,箫的沉婉顿了笛的跳跃,她仿佛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落花翩飞的三月里,梵音几声。她忘了自己在哪里,只觉得自己乘着一叶扁舟,摇摇晃晃,不知何往。然后景象变幻,只是一瞬间便穿越了夏秋,她来至冰雪之野。暗香浮动中,雪落在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旁的绿蔻,眸中满是羡慕之色。
“芙儿,原来你在这里,我说为何四处寻不见你。”踏梨忙忙走了上来,笑着,“阁里的丫头刚做了莲子汤,快回去尝尝。”
“可是……”苏荏看了看身旁如饥似渴想学笛的绿蔻,犹豫道。
“再‘可是’就没有了。”
绿蔻摆摆手:“涉芙你回吧,我将昨日的曲子温习温习便好。”
“嗯,那我走了,你好生练着。”苏荏调皮地笑笑。
穿过几道回廊,踏梨低声:“你还教她吹笛呢……”
苏荏拂开花枝,不解:“怎么?”
“绿蔻此人心机颇重,”踏梨见四下无人,“你道她为何要学笛?”
不待苏荏反问,踏梨说:“公子儿时有言,他将来的妻子必是擅笛的。还说,这样,他的箫方有知音。”
踏梨的声音里有几分不屑的鄙意:“绿蔻仗着自己可以服侍公子,歪脑筋动得不要太多。”
苏荏忽然想起,落鸢湖畔的箫声,心里悠悠然的,是说不清的滋味。
“如公子这般风度翩翩的,女子大都爱慕罢。”苏荏笑笑,“学个笛音,讨他喜欢,也未尝不可理解啊。”
“就你看得透!”踏梨嗔道。
那边,湖畔,绿衣少女堪堪将竹笛放置唇边,树林尽处,走出一执箫的紫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