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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绿蔻篇(二):画虎画皮难画骨

逆缘:忘前尘 萧十五 2024-08-12 20:29

###39章 绿蔻篇(二):画虎画皮难画骨

那日,庭院深深。日光铺展了长长的宣纸,我用朱笔轻描,勾勒一尾池鱼。

公子在身旁,声音浅淡:“画鱼须活泼,得其游泳像,悠然羡其乐,与人同意况。”

他总是懂得这样多,喜欢,便是从崇拜开始。我点点头:“嗯。”

阳光铺洒的午后,夏虫缠绵,空气里弥漫着夏日茂盛的香气。在这寂静的光阴里,他说话的声音,润在年轮里。这一句“画鱼诀”,在我的心间,弥久不散。

当我回忆这一段的时光,空气里都是沁凉的,心间的那点甜蜜,像雨过天晴,微风吹过衣角的感触。

后来,北纥使者带了洛华帝姬的画像来,请求和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激动又天真地以为,此乃天赐良机。

可是,日子又怎么会按照我的期待过下去?

公子从花樽楼里带回来一个少女,红衣墨发,眸色如水。涉芙,涉江而过,芙蓉千朵。一个名字里就带着“芙蓉花”的女子。她站在夜色里,带着三分拘谨,七分随意,像一只蝴蝶,悠闲而警觉地停栖在斜枝的花瓣上。

当书房的灯火不再燃起,当紫竹林间琴声悠扬,那一片紫竹林,不再只是公子练剑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早成习惯的一切,心中的失落却像秋日的枯叶一点一滴地堆积。尚且未从公子去章台的困惑中走出,却又听得丫鬟们的窃窃私语。

摇坠的花枝间,她们说:“集芳居的涉芙,原是青楼头牌,平素难得见人呢。但这次呀,公子不仅替她赎了身,还亲授琴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有这等好福气……”

原来,我要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才能求得的一次指点,在他人那,不过是习以为常。原来,公子不喜欢矜持的女子,喜欢青楼里那等美艳的啊。

我在紫竹林后,看着竹林里燃起的烛火,酸楚像海浪,一波又一波地袭上心头。她有雅致的姿容,有贵小姐的做派,眉眼间流露的却是艺伎的风韵,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可以用“媚眼如丝”来描绘,那是一种对着镜子练习千百遍后进而变得浑然天成的笑法。她的声音清甜清甜的,像溪水流淌在山涧,又像露珠打湿了荷叶。

不想看,不想听,还是会去看,还是会去听。

皎皎的月色下,她把琴一推,撒娇的声音:“我不弹了。”

他拉过她的手,心疼的声音:“给我看看……为什么不留指甲?”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心痛无以复加。原来,他也有这般温柔的模样。这样的公子,是我从未见到过的。烛光映照他俊美的侧脸,蒙在阴影里显出别样的柔和。他眸中的色彩,像流光轻轻晃动,一波水泽,在开口的瞬间熄灭。其实,在公子面前,也是可以不得体,也是可以撒娇无赖的,是吗?

那些日日夜夜的相处,让我以为,他只是性情比较寡淡,对什么都冷淡而不在意。不曾想,他也会有这样温言软语的时刻。

难道这两年里,我都没有真正地了解他么?我只想知道,在公子的心里,是否也有个角落给我。指甲深深地嵌在了手心,月牙的疼痛不及内心的疼。有好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

他明明是那样才望高雅的一个人,却用最平等的姿态面对着耍赖抚琴的青楼艺伎,虽然声音里有师长的严厉,但眉角却轻轻漾着无奈的笑。这是为什么?

涉芙,念起这两个字的时候,恨意像藤蔓缠绕了心房,哽塞了喉头。人言,日久生情,我以为,以公子那种淡薄的性子也应该爱细水长流,可是为什么他会对刚刚进府的她那么好?而能狠心忽视了陪在他身旁两年的我?

古潭上的耻辱,我永生难忘。

我用银针在她跳舞时,伤了她,为的是让她在人前出丑,我想,邱家若是因她丢了脸,自然会将她逐出府。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向不出席中秋宴会的公子竟然出现在席间,那种风情的场面刺痛了我的心,他握着她的手,浅笑:“秋月,薄酒,如此良辰美景……佳人相邀……”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只是看着他抱起涉芙,入了后堂,在月色中留下一个落拓而舒放的背影。

我和他,大概就是那句,有缘无份吧。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去靠近他,他都不能看到我。

我忽然想到,员外家小姐,在采莲时说的一句话,原来,在这尘世间,对于喜欢的东西,要我们去争取。而我对公子那藏云遮月般的情愫,自然是不会被他察觉的。

如若,他喜欢会吹笛的女子,那我可为他学;如若他喜欢青楼里的婉媚,我亦能为他变。

想起来,这些光阴里,最开心的,还是涉芙去樊水城的那一段。直到她,救公子,跌入山崖,我才些微地体会到她的一丝特别。可是,那又何妨,她已经死了。

公子从战场回来,时时独坐书房,呆呆地什么都不说。偶尔会画几幅画,然后淡淡地卷起来放进画筒。虽然我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为他洗砚磨墨。我想,就这样,陪到地老天荒也是好的,就算他要娶公主白薇又能如何呢?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更了解公子的喜好?只要能在他身旁待着,静静地看晨昏时序的更迭,静静地感受年轮的流转,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为他焚香煮茶,为他铺床叠被,都会让我觉着很开心。就像……就像侍奉夫君一样。

日子过得很快,他还是成了婚,娶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公主——白苏,她不像涉芙那样妖媚,知书达理自知又谦和,是个很好控制的主。

虽然说公子不要我服侍了,但夫人信得过我。新婚第二天清晨,婚房里,公子的目光投了过来,靠近床榻的时候,我也明白了大概。没有落红,我的心,瞬间安了大半。

她,喜欢公子,我一眼便可以看出来。虽说妻子喜欢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但是我怎么愿意她好过呢。公子也曾讲,他的心再无位置可以分,所以白苏啊白苏,你不过也是步入我的后尘罢了。看着白苏傻傻的样子,我就会想到从前的自己,心中便不由暗爽。

公子和她的接触很少,不过是每日例行公事地一同去前厅用餐,在人前作出一副百年好合的情态。她也很少笑,不过偶尔笑的时候,那弯弯的眉眼,却让人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公子披着雪白的大氅,一个人在梅花树下饮酒,落英缤纷之下,他白衣翩翩,在月光之下显得那样哀愁。

他浅笑,自言自语:“梅花开了……其实栽在这里就是给你看的,在我知道你肩头刺的是白梅之后。可是傻瓜,你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摇着酒杯:“向你求亲之时,我便幻想,若你白衣梅妆,会是何等模样……”

“我不知道能给你什么,你说陆然曾嫌弃你身份卑微,我便同意你做我的妹妹,却不敢承认,其实我很喜欢你。”

过了这么久,他还不能忘记她。

然后,公子醉了,我扶着他进了屋中。服侍他躺下后,我正准备掀帘子离开,他却一把拉过我的手,喃喃:“苏儿,别走……”

心爱的人,在酒醉之后,口中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我的眼泪簌簌滚落。尽管知道,他的心中,不曾有过我,但还是会难过。我也会想,我到底是喜欢公子什么了,可是说不出来,就是想陪着他,看着他,如同看一幅佚名的画卷那样,令人赏心悦目。

窗外天寒白雪,屋内灯火煌煌。金色衮边的落地帷帐里,公子的眉宇间,锁着淡淡的哀愁,他的呼吸寂静可闻,我心念忽然一动。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就算,我只是她的替身,能感受你的温度,我也无怨无悔。

我褪了衣衫,天寒地冻之间,钻进了公子温暖的被褥中。可是,他除了抱着我,口中念着“苏儿”却再无其他动作。贴近他,心跳都加快,可是很暖。淡淡的酒香,淡淡的依恋。就这样被抱着,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却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窗外的飘雪越发大了起来,恍惚之间,我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细微的脚步声。耳边是悉悉索索摩挲的声响,然后殿堂内出现了一抹火光,暖意逐寸逐寸蔓延。火影映照的墙上,出现了女子的身影,只见她绕过屏风轻轻掀开帷帐,后又捂着嘴连连往后退去。

清晨,起身的时候,公子淡淡地看着我手臂上鲜红的守宫砂,出乎意料地说:“谢谢你。”

我一愣,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极冷:“不过,日后,你不必服侍我了。”

“她已经死了,公子为什么不向前看,还是你真的看不到么?”我气愤地穿戴好衣裳,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的不甘和委屈都发泄出来,“就是因为,昨夜让公子错觉我就是她,便要谢我么?”

“谢谢你。”他淡淡的笑着,像晨曦一样温暖,“这些时日的陪伴,也让我觉得,她还活着。”他抬手,将窗边的白鸟惊起飞走。

“绿蔻,”还是很少听见他这么郑重地喊我的名字,“纵然她确实已不在人世,但她长存在我心中;况且我已娶亲,心中再无位置可以再分。你也不必,在我这里,虚掷大好年华。”

他的面容是那样安详,我如今都不知道,那个女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涉芙,她是怎样的人?”

“很调皮很可爱,也会装老成。内心很敏感,但有时神经又有点粗线条。明明站在别人身后就好,却非要不自量力把自己搞得头破血流……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公子喜欢的,不是她倾世的容颜,不是她绝妙的笛音,也不是能生莲花的舞步,只是这样鲜活而实在的她吗?我咬着唇,跑出了门。

总觉得,时光是一剂良药,他心中尚且有她,也确实是应该的。但是,生活在继续,他的心,真的不会空出位置去容纳别人吗?我不信。

再一次拿起朱笔,我忽然觉着悲哀,认识一个人很容易,但了解一个人却难,画虎画皮难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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