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漫长,也终究会天亮。
世人喜欢用天亮来安慰自己劫后或是劫前的心,但,也就只是个念想。
长安七月坊客房单恒静悄悄地起身,衣袖小心翼翼地敛起,生怕拂到的空气流动也能惊醒了身后床上的人,收拾好一切,轻轻合上房门,透过窗口的缝隙,窥了一眼席清筵的脸庞,不算得上清秀,却有灵气,剑目星眉,三分清瘦?
他竟然瘦了,单恒心里的愧疚之感又一次翻覆,下山以来,浑然没有察觉,也是,这一路下来到长安,师兄护着自己,担心着自己,又怎么能还同从前一般,无忧无虑,只知餐与剑的妙哉?
单恒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头,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去,在心里默默念叨,等我回来。
窗子的最后一丝缝隙,透过来的只有早晨的清风,微凉。
床榻之上的席清筵一骨碌爬了起来,从枕头下抽出自己早就备好行李,看了看眯成缝的窗户,摇摇头,早就料到了单恒昨晚的答应只是权衡之策,才备好了行李,却只有叹息,自语道:“师弟,你就这么不愿意我陪你走这一遭么?”
只是,这一次,怕是不能顺从你的心意了,若是想要孤身犯险,为兄又怎能同意?
七月坊的马车停在后门外,似乎是早就已经备好了,马儿悠悠地晃着身子,甩甩尾巴,时不时又拨弄一下自己的鬓毛,定是食饱后,在此养着神气,便于负载接下来的一场赶路跋涉。
单恒翻身上马,提起缰绳,欲奔驰而去之时,一声轻吟传来,“单公子,还是乘车离去吧。此行也可算是为我所托,又怎么好怠慢了公子呢?”
这话说得很体面,单恒并不好说些拒绝的话,尽管他心里,并不愿意乘着马车走。毕竟,此行不是什么游山玩水,今早进食之际,与言半夏短短的几句耳语,假借牧雁的口述,便换来了足够的装备,也是不得不唏嘘。
而言半夏身后机灵的小厮也已经将车身架套在马匹之上,这一车身,虽不是驷马之势,却也是上好的木料、精细的做工的集合体,不是士族豪门的权势象征,却是独出心裁的优雅之道。
单恒看了看已经准备就绪的马车,作揖拜谢,“谢过半夏姑娘了。”
“随影,你好生跟着单公子,别出了什么岔子。”半夏开口吩咐道,又向身后的一个小厮使了眼色,那小厮身着青衫,头戴蓑笠,面蒙白纱,腿脚灵活地翻身上马,一声哨音尖锐划过,转瞬间,连人带马已经飞驰而去,成为了黑点一般的背影。
先驰的马匹是个幌子,后来的车驾便会安全些。
“单公子,我能帮你的,就到此为止了。”言半夏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七月坊,“啪”,门被关上,单恒抬头看了看客房的方向,正朝东方,此刻旭日东升,眼中忽然燃起一阵温柔水色,却又在下一刻睁眼时,消失殆尽,自己径自进了马车,小厮驾着马车,踢踢踏踏中,向着聚安村行进。
此刻单恒的心,反倒不乱了,即使耳中尽是马蹄落地的杂音,却是真的在无所牵挂中,慢慢静下来了。
言半夏的忙已经帮完了,手边的包中是所需的各种药,坐的马车是苏绣的软垫底,驾车的小厮也是富有一定功夫的角色,这么久没有休息一下,没有喘息一声,那么,自己真的能够一了家仇么?
长安聚安村星夜折腾,牧雁和霆总算是在次日午时,一人藏蓝曲裾,一人桃红半臂襦裙,如期到达了聚安村。
二人眼前,正是木桩支架着牌识,有些破旧,依稀可见聚安二字。迈步进入,才发现这村落建的像是府邸,房屋的排列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用材也是统一得很,远目过去,山上的田地绿油一片一片,颇为赏目。
“夫君,这儿可好?”霆偏头问着牧雁,“太静了。”牧雁说了一句似是无关风月的话,又沿着道路向前走去。
“起风了。”霆向牧雁靠近一步,甚至于伸手挽住了牧雁的手,稍稍偏头,搭在肩头,这乍一看去,还真是像是出游的官家夫妻,来消遣一下时光。
风也是衬景地刮了起来,四周树木飒飒作响,即使此刻阳光明媚,也是掩盖不住秋意渐深,所带来的凉。
菩提绿霖儿听闻笛音,长笛三声,这是即令。
抬脚就走,步履如飞,越过街道,来到了菩提树下。
影已在此处,等候多时。
“霖儿来迟,还请卫长见谅。”俯身跪下,抬手作揖。
“无妨。”影转身,顺手把长笛收入袖里,伸手示意霖儿起身,“此番叫你前来,只为一事。”
“谢师。”霖儿淡淡地说了出来。
说罢,两手相抱,左手在上,举在胸前,立而不俯,平视而告。
许久,影回了一礼。
魂断的谢师礼却仅仅只是最为平凡的抱手礼,大抵也是因为组织的特殊性。二人的往来,此后或许就是一别,再不相见。但即使相见又如何呢?上下级的关系,有些时候不如没有关系。比如说,现在。
“霖儿,谢师礼我是受了,但有一件临别事,你该去做。”影低哑着声音,目光闪出了凌厉之意。
一片私语,菩提树下。
只留下了影一人,独自站立。而霖儿已经去往不该去之地,行不该行之事么?可是这一行来说,有什么该不该呢?
阁楼上的窗合上了,銮因收回了视线,对于影的表现,他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这场算计,才刚刚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