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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恩怨溯源(可独立)

江湖传说 茫茫天际 2024-11-13 21:48
十五年前那时的江湖倒是“平静”的,至少表面上是。既没有盟主独霸天下,也没有邪徒荡侠烧杀淫掠,从名门望族到泛泛之辈,皆是一派和气,虽不至于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之境,却也不会有偷鸡摸狗,私人怨仇引致的相轧报复一类行径,且这样的状况已经维持了三年。
至于这种反常,是从当时江湖上两股主宰势力“和平相处”一事开始的。
三年前金陵秦淮坊秋日,凉风飒爽,又一片红枫叶缓缓落入秦淮河,惊起一圈圈扩散开去的涟漪,抬眼天空,如洗过的画幕般明净,无云穿行,尤为高远广阔,透彻的蓝一半在天,一半映在秦淮河上,自是别有韵味。
秦淮坊坐落于秦淮河畔,形为一画舟群,由主舟和随舟组成,随舟一舟一字景,一舟一抹色,风情各异,是坊内才貌行止居位榜首的姑娘们的待客之所,皆是以诸位姑娘的意思兴建,或以竹命之谦和,或以霜雪命之冷傲,或以婵娟命之美好;而主舟在十只随舟中心,建得极为壮观——舟舱近百尺地,可纳人五百,其舟上建三层红楼舫,雕梁之木,取自南疆;画栋之工,集四海匠心;琉璃瓦铺,折寸日光;丝弦管笛,世间珍品;门纹窗饰,镂空隔帘,格局分布,甚是独特他处绝无……坊前迎客只一盏花灯暗语——宾客猜对方可知邀见之人在何处、堂厅献舞台前引流江水看跃锦鲤、廊道布以春桃、夏荷、秋枫、冬梅取四季景之精华一眼阅尽……
秦淮坊谓“千金地”,自是风尘之所,但绝非下流之地——坊中女子都是来头不小的人物,天下三艳聚了两位,一是柳兮庄二庄主燕如飞,再是凌霄雪狐公孙敏,天下间的国色天香似是集齐在了秦淮坊,那么,天下间能来此的人也是英雄之辈——或拥敌国之财、或习绝世之武、或握权术之尊,声名显赫于世间;或行暗杀之首、或举乱世之谋、或集天下之动,屈尊深藏于幕后……一言毕之,便是,秦淮坊不可小觑。
今日,秦淮坊内似是略显冷清,既无丝竹音,亦无犬马迹,有的只是一场会面,一场和谈。
但是,秦淮河岸已是人山人海,围了个水泄不通,武林众人皆是来了,上至名门望族下达无名之辈,自晨曦始,便是陆陆续续来此聚,欲观那一场会面,那一场和谈。
只因这场和谈意义非凡,据以欲说天下,欲分天下,欲定天下。
定天下势?
此言一出,自是骚动。
一因和谈内容——本就是千百年来武林不变的轰动点,亦与每位武林人士休戚相关;二因在此会面和谈的人——这二人,一建东南伊水庄,一占西北碧尧殿,一平素喜素雪绢衣或墨玉黑袍,一总着缕金云纹绉纱袍,一寂冷寡言,一风流多语……然而真正使之盛名鹊起的是联手诛灭前任盟主易宿一事。
杀了前任盟主自不是什么稀奇事,尽管这盟主身怀绝技“蓝砂掌”,但哪一任盟主不是有绝学在身,方能号令武林;但这二人出道仅仅三日便轻松除去了前任盟主易宿,且此事行得干净利落;前任盟主身亡次日,东南的名望世家均是投靠伊水庄,西北的名流族氏也拜入了碧尧殿下;复两日,便到了约定之期——秦淮会面。
不过,众人只见秦淮坊画楼停驻在江心,坊门紧闭;坊外秋日美景犹佳,只是这坊内情况,谁也不知道,亦没有人敢靠近秦淮坊,一探究竟;甚至于没人知道这二人是如何入坊,又是何时进入坊。
但是,自秦淮坊内旋出的对立风向,河面相撞的水纹,一时间纷纷落下的树叶,惊飞逃窜的鸟雀,众人皆是感到两股气流涌出,铺天盖地,侵袭着每一个角落,相撞、相斗、相持,一股凌厉,一股霸道,众人在强劲的压迫感下,不由得提起自身功力与之相抗,均是屏气凝神,默默调息,随着气流的寸寸增强,已有人额间滴落豆大汗珠;有人腿支撑得勉强,开始瑟瑟发抖;有人暗暗咬紧了牙关,双目瞪圆;有人紧握手中长枪,借力撑起身子,然手已经握得发白……每个人都无言坚持着,定不可被这力道压下去,否则非死亦重伤。
此刻都清楚意识到的是,秦淮坊内的二人内力之深,不可估量,那么静静等待着最终结果,便是眼下最明智的做法。
但心里难免有着自身利益盘算,希望代表着自己一方的人能生出,这样自己才有希望在新的江湖之势中占有一隅之地,更有甚者,希望恶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可坐收渔翁之利。
一炷香时间后,风停了一刹,坊门依旧紧闭,坊内无声,众人不由松歇一口气;一盏茶功夫后,风再次止住,坊门依旧紧闭,坊内无声,众人皆是疲倦之色,乏力得有几分想倒地就睡;又一刻钟日景,风最终歇下,坊门“吱呀”一声,漏出一丝缝隙,众人缓过神,纷纷翘首望去,许久,也不见有人自秦淮坊内走出,不闻脚步声,不闻衣袖声,甚至不闻呼吸声,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一片可怕死寂。
时间仿佛因为沉寂而被拉得格外漫长,岸上的人面面相觑,按捺住得静静注视着江中,不曾离神片刻,按捺不住得已在原地时而踮脚,时而握手,又慑于方才的激斗,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终有一戎装大汉,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等,快走几步,步及渡口,重重一踏木岸板,一步跃了三两丈,轻松越过秦淮坊的白玉栏,踏到甲板之上,垫脚收息缓缓靠近,手紧紧握着连环刀,深吸一口气,咬牙闭眼,一脚“砰”得踹开坊门,踉跄几步跌了进去,还未来得及睁眼看看四周,便被一记飞腿送了出去,“扑通”一声跌入秦淮河,翻腾起巨大水花,忙向着岸边众人呼救,一长儒书生和一钱纹商贾打扮的人凌空腾起,点水趋向落水汉子,轻轻松松从水中提起那汉子,待到近岸,将那汉子扔在了渡口木板上,便齐齐走向岸上。
靠近渡口的一小拨人赶忙上前,围成一个圈,细细询问坊内状况,那汉子直言不知,说是什么都没看清,便已经落了水。这更使得众人添了几分惶恐,有人扶额,有人拍掌,有人跺脚,尽是不自在之态,正不知作何是好时——
已大开的秦淮坊门内走出两人,缓缓踱步,并立于甲板之上,正对着秦淮河岸,左边那人一身玄色墨玉长袍,手负在身后,一双墨黑之眸,淡淡旋过在场众人,明明是面对,视线却好似利刃射透心底,不容半丝遮掩,穿过身躯,跃向身后那更远阔的天际;右侧那人缕金云纹绉纱袍在身,微眯了眼,略白脸颊上留有一丝倦容,似是用心神在品味这秦淮景色,身立如翻卷之刃,却给人错觉以风之柔感,二人衣衫,无声翻飞,一刹那,众人失了神,明明是烈日晌午,却觉得这二人更胜日光,刺目,绚烂,如画入景。
这二人,左侧玄色墨玉长袍的正是东南依水庄庄主绝千尘,右侧缕金云纹绉纱袍的正是西北碧尧殿殿主銮因。
“小影,本殿累了,要先去休息,就由你留下陪着绝庄主把约定公诸于世吧。”右侧那人终是开口,打破一场沉默,平静的语调,声音不见当日初现凌峰的妖娆,众人皆有一丝错觉带着惊愕时,那人睁开惺忪眼眸,雪亮幽褐,悠悠然用手指圈绕了一抹黑发,自顾自地转过身去,背对身旁之人,嘴角扬起一抹不知名的笑意,惨淡,如泡过一壶壶茶水的浅蕊,残瓣无力,几近透明之色,即便是正午时分,也散发出丝丝寒意,玄袍之人还是瞄了一眼,便收了眸色,不再顾那人的脸庞惨白,又扫过岸边的朱景,以及,略显慌乱的人群。华服男子淡了笑,再无神色,余下的清冷,仿佛雪山之巅的岩冰,在日光下,反射出寸寸雪光,踮脚跃起,衣袍一动,转瞬消失于天际。只留下影卫长俯了半身双手作揖,以铿锵之音答道“是。”
绝千尘抬头看着銮因消失的方向,轻轻颔首,优雅地正坐在方才布好的紫檀椅上,端起紫檀桌上的一杯君山银针,手拿紫砂杯盖不停撩动杯中茶水,散出幽幽茶芬。
那绢白布上密密麻麻布满文字,迎风展开,影卫长谨慎地读着字句,“……至此,天下划为两半,东南属依水庄,西北属碧尧殿,凡有锁事,皆由两方主事人处理,不可私仇相向不可相交过密,否则便是公然为敌,定当严惩,不余私情……”
一炷香后,影卫长读完,退去一旁,绝千尘依旧凝着茶水面的微动,似是随意地挥手,示意他可以退回碧尧殿禀告銮因了,影过无痕,转眼已不见其人。
“诸位,可有异议?”宛若冰山的声音字字刺耳,完全不像是正在端茶品茗之人应发出的,下一刻,绝千尘凌厉压迫的眼神,第一次静静地落在众人身上,来回扫视,唇上撩起不屑的弧度。
一声怒骂自人群中炸出,“绝千尘,你们这番作为与前盟主有何区别,我看你们打着武林和约的旗号,不过为了满足你们的狼子野心。”细看,正是方才落水的戎装汉子,这汉子不光是骂出了口,亦是义愤填膺地持刀直指绝千尘眉间。
“哼,贼喊捉贼。”方才为绝千尘奉茶侍从,双手环抱在胸前,脱口反驳。
那商贾装扮的男子,自人群中走出,眼光中透着精明,打量了绝千尘一眼,方才近半个时辰的内力消耗,想必此时,已然所剩无几了呢,开口幽幽道:“绝千尘,称霸武林这响算盘,人人都打过,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能耐了。”
“……”一阵嘈杂,绝千尘兀自品着银针,杯中笼起的白雾,掩不住那人如箭般锐利的星目,轻吹动茶水,抬杯入喉,温润清冽。撂下茶盏,杯中茶余下一半,白雾冉冉升起,温度渐渐散去。
绝千尘蓦然起身,化作一道黑影在人群中飞快绕过,再度归位时,戎装汉子和商贾男子脖颈青筋凸起处已有一条细细血痕,这挑头两人都不再说话,汉子低下头,面色愧红,方才那一句话七分带着怒气,不逊之言被此人悉数听见,他出手迅猛,却只是点到为止;商贾打扮的男子掏出锦帕,手游索在脖颈间,擦去血痕,那跳动的青筋,正是命脉所在,认清了秦淮坊上人的厉害,脑中那些念头遂作罢,挑头二人皆是住了口,关乎“正义”争议又因此而静了下来。
众人噤声不言,难得的沉默中,绝前尘正襟危坐于坊上,复又从容品下那半杯茶水,“既是如此,本庄主不希望看见以后再有异端,如果有,本庄主便会叫他,欲、罢、不、能。”放下茶杯,顷刻后,杯身齐齐裂为四瓣,杯盖和茶碟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卡兹”,紫砂摩擦声留在众人耳畔,宛如训语,绝千尘满意地瞄了一眼,安分秩序的众人,拂袖离开,侍从们也恭顺地跟随而去。
于是,这一绢白布悬于秦淮坊上,称《和书》。
即使若干年后,当绝千尘,銮因都已死去,风华散尽的那天,这绢白布还是被一个无名小卒留了下来,流传后世。
那是后话,现话是武林人士在有贼心没贼胆的情况下安居乐业,但这两位始作俑者却叫苦连天。
依水庄庄主绝千尘在尊椅上,每日单是琐事报告这一项,手执朱砂,批示了太多无关痛痒的小事,忙得几乎没有出过案事厅,日复一日……终于,拍案而起,“活着,就给我自己处理。”此后很长一段时日,再没有踏足过案事厅。
碧尧殿殿主銮因侧躺在雪狐长凳上,乐此不彼地把上报文书全都扔进凳旁的火盆里,看着火舌吞噬这“烦心物什”,转眼化为灰烬,不由得口中哼起小曲,腿高翘架在书案上,索性大方传出音讯,“本殿日理万机,身体急需调养,故,但凡文书,均日阅一本,廖芥若有要事,请自行抄作百份,或有契机,本殿可阅,则此事可及解。”
绝千尘清闲后,索性离了伊水庄,长居秦淮坊不再外出,有空逗弄花鸟虫鱼,把玩奇珍异宝,不亦乐乎,外界传闻其生活极尽奢华,醉生梦死;銮因同样清闲,遂跟去秦淮坊亦是长居,三天两头去顺手牵带绝千尘的各种“宝贝”,以研究美名玩弄,西域雪莲少了一瓣,常青树没了枝叶,奇珍异兽、佳酿少了,就成了盘中餐一顿,事后派人还回残骸及酒坛,聊表谢意。
当刀光剑影喊打喊杀的日子不复存在时,江湖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焦点自然转到了这二人的相处之道上。
桌上摆满一席酒菜,江湖人士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开始了“酒桌话”。
“你听说了吗?”一人故作神秘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提高嗓门说道。
“听说什么?”另一人抬眼看着那发话之人。
“銮殿为了一个绝世珍宝,与绝庄主大战了三天三夜。”手脚并用地比划了一翻,夸张地演绎着那场“大战”。
“那是什么珍宝?”又一人凑过脑袋,狐疑问道。
“据说是西域的一种神鸟,若是食用功力可更上一层。”隔壁桌的人插嘴道。
“那最后战况如何?”一人迫不及待地问着。
“当然是銮殿赢了。”挑起话头的人颇为得意地回答,“我们西北碧尧殿自是胜过伊水庄的。”
“诶,我怎么听说是绝千尘赢了,还打得銮因内伤了呢。”一人含着酒,口齿模糊地争辩。
“不对不对,是两败俱伤啊。”又是迫不及待地一句插嘴。
……
传言固然不可信,但这件事情的真相,传出去估计也是少有人相信的。
绝千尘在秦淮坊留住的第一日,与秦淮坊坊主水亦浚打了照面,坊主送了一对由西域进奉珍珠鸟,置于绝千尘起宿的烨刹阁,“日出清鸣、日暮轻舞”便是这一对珍珠鸟的奇特之处,绝千尘虽无甚欢喜,却也惯于照顾,一如这所居之阁内的花草,都是亲手打理的。
但,銮因初访烨刹阁,便想逗弄这一双珍珠鸟,却反被这鸟儿戏闹一番,当着绝纤尘失了面子,銮因心中暗有计较。待到绝千尘不在烨刹阁的那一日,强行带走了其中一只珍珠鸟,却又在几日后,派遣人送回鸟羽,附着书信,本殿今日尽心于美味烹饪,故望割爱,盈赠珍珠鸟一双。
绝千尘回烨刹阁后,阅完书信,捻为粉末,
秦淮坊内的每一日每一桌上都有着不同的人探讨这类似的话题,事实上,銮因在二层隔间听见了,且听得很清晰,内心一阵委屈,“千尘只有忍无可忍时,才会兴师问罪,而且只有珍珠鸟那一次是亲自驾到的,一语不发就一掌拍过来,结果本殿生硬受了这一下,一丝血流下嘴角,千尘竟然决然而去,不回头看一眼就算了,还要留下一句‘活该’,想起来本殿还很……”
“殿下,你在念叨什么?”躺在怀中的歌姬,抬头问道。
“没有,本殿下只是在想,”手拂过歌姬的脸,笑语吟吟,“美人肌肤如雪,曼妙之处……”
这二人的打情骂俏,守在一旁影卫长很尴尬,脸色有些泛红,銮因一把扯下帐幔,春光乍泄时,幽幽诉道:“小影,门外候着吧。”
满是怨念地答了声“是”,迅速撤出门外,轻叹,“自从秦淮坊议和回来后,殿下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当日,绝庄主离开后,殿下便开始眉飞色舞,长笑一声,殿中众人不解相问,硬是没个究竟。”
究竟?
这一切的缘由,还是要从二人携手诛易宿一事开始说。
易宿,前任武林盟主,为人和善,仁义无双,为江湖人士任所敬重,礼让三分;而那一身出神入化的绝技“蓝砂”更是服众的实力,“蓝砂”——精巧于手,变换单一,唯用时手心真气催生,腾起蓝雾,但凡入七窍者,定失去抗争之力,需七日方可自行解去,这独门秘挤一旦练成,自是威慑四海。
时不于我,通常有两种体现,要么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要么技高一筹众所仇视。前者在这位盟主身上是无稽之谈,那么后者就顺其自然地降临在其身上。
月前,盟主易宿发出凌云榜宣告大婚——娶二夫人,宴请对象囊括整个武林,但凡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士均可以在当日上凌峰,盈一份喜气,添一份热闹。婚宴当晚,漫山的红色,山径铺大红毛毡,山门悬桃红莲灯,山树系红绳同心结;歌台水榭,鱼龙舞起,古琴涔涔,礼钟声扬,琥珀酒、碧月樽、翡翠食,宴席的桌列了九十九张,寓意长长久久……
礼鈡适时响起,石阶尽头,红衣女子迈着轻巧的步伐,一步步走过宾客席前的红毛毡,黑色长发挽起,轻叩发髻,几丝散发随风飘扬,掠过白皙脸颊,她,红璎珞蒙着面,黑色眼眸流转烟波,耳际摇动的淡红珍珠耳坠,折射了她的一笑一颦。火红衣裳,绣着成片的凤凰花,仿若烈火,活力无限,血红中漏着象牙白,交错展开,挂着透明宫铃的红色短靴……
忽而,身后窜出一匹雪白色的小烈驹,马蹄哒哒有力,她翻身一跃,骑上马背,面上遮掩的璎珞不巧正从左耳散落下来,她微微一笑,腾出手来掀起璎珞,抛向空中,衣袖挡面,众人愣神之际,她已弃马,稳妥地扑入易宿怀中,一时四目相对,淡淡说了个“渴”字,便夺了易宿手中的琉璃杯,一饮而尽。
众人醒神再看时,那女子已和易宿并肩站在一处。
“这就是吾妻——沐琳筠”易宿一身红袍,带着喜悦地宣布,那女子撅了撅嘴,轻啄了易宿脸颊一下,柔声更正道,“是‘吾爱’……”
众人见此景,不由欣羡,纷纷献上新婚贺礼,道祝福,而高席上的一对新人,依偎一处。依稀中,凌峰东传来巨响,扶摇而上的红点,轰鸣绽开,绘出无尽光彩,圈圈点点,莹莹绕绕,勾勒的痕迹正是一朵开得热烈的凤凰花。
“是你么?”沐琳筠眸中清亮,有些泪光。这满天的烟火,是她儿时梦想,那人,竟是记得丝毫不差。
“筠儿,”易宿看见她眸中感动,甚是欢喜,心中思虑是哪位手下的奇思构巧,回头定有打赏,“喜欢么?”
“嗯。”低低点头,忽觉失态,敛起泪光,再看易宿时,已是笑意盈盈。
漫天烟火中,一袭白衣男子自天而降,慢步走到高席前,身后跟着两位小童,右侧的小童手捧着一红漆匣,“依水庄庄主绝千尘恭贺盟主新婚之喜,特送二夫人‘九礼’一套。”挥手,小童已奉上匣子。沐琳筠看了易宿一眼,得了允许后,一手打开匣子,手镯、钗、耳坠、玉佩、香囊、簪、缠臂、同心结,一式九件,样样精美,多种工艺之下,每一件上都有凤凰花的简样纹,沐琳筠抬头,正对上白衣男子眼眸,又是一阵迷离,泪,深深抑制住在心底;那男子风轻云淡地一笑:“二夫人喜欢的话,自是不负千尘命人打造‘九礼’的。”
“多谢,我嗅到了家乡的凤凰花香。”沐琳筠行了礼,便回了高席。
“诸位同盟,且先止杯,”易宿笑着挥手,“今日,是易某的婚宴,易某与夫人皆是江湖中人,不拘礼节,但请在座诸位见证,我们合卺之礼。”说罢,二人各饮一半匏中苦酒,交换手中匏杯,喝下另一半。“此后,我愿与夫人共苦之。”
宾客又是一阵祝福,便开始了觥筹交错的酒宴,只是,酒宴中,有两个人始终清醒——銮因本在一角饮酒,默默观看这一出“婚礼”,直至白衣男子绝千尘到场,献礼后那一刻,二夫人沐琳筠的眼中一刹,让他验证心中端倪,而绝千尘在合卺礼后竟是不见踪影?如此,“呵,看来这凌峰上定有我的同道人。”一声嗤笑,咽下杯中残酒,便开始四处走动。
凌峰主殿一道黑影迈着无声之步在大殿中徘徊,四处打量着殿中摆设,半晌,面上漏出悦色,停步在大殿中央的主梁之下,从腰间托出折扇,手间一抖,“哗”,扇面展开,“碧尧殿主愿意做多久的梁上君子?”
銮因跃下房梁,手指捻住缓缓摇着的扇,挑眉一笑,“绝庄主,那也不及你月下闲情的雅兴之浓?”
“目的?”千尘松开拿扇子的手,转身背对銮因。
“与君相同。”銮因绕到千尘面前,拨弄折扇,“不信我?”
“不信。”千尘眸中一冷,飞速紧扣住銮因的的右手手腕,“现在,可以说了?”
“与君相同。”銮因浅笑,千尘心中不悦,这是在挑战他的耐心么?那么,他,从来不会手软,一度用力,銮因自是吃痛,却未皱眉,只是眸中原本零星的涟漪笑意,散在脸颊,一点点加深,犹如一石激起的水波,反复回荡,清晰地吐出,“疼。”
“这样呢?”又是一股力道,千尘心中一紧,銮因的笑越自然越是对他的挑衅,面上不由一动——却是如冰凛冽,似刃锋锐,若血红艳,尤夜深邃,那笑犹如鬼魅泣血。
銮因赌气般扭过头去,不愿意正对千尘的寒眸。
“嗯?”千尘有些不满,这人是恼了?但行走江湖的这几年,想来一直孤身一人,没有过合作,又怎么去相信?最多也就是,用自己最得意的“武器”去执行任务,对于“武器”,必须绝世,更要顺手,仅此而已。
“与、君、相、同。”銮因勉强维持着笑,微微睨眼,纳入千尘带着迷茫眼眸,“你,可信了?”
千尘一把松手,打量了銮因一眼,不置可否,转身先行离开大殿,銮因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在眼里凝聚成两点星火,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微微整理了衣衫,掉下一物,便跟上千尘的脚步,一同离开。
一月后,江湖上又传出了关于武林盟主娶二夫人更为引人注目的消息——武林盟主易宿的原配夫人羽泺向武林名门各派发下凌云榜,列出了自己丈夫的三大罪状,以及出示了若干证据,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号召众人联合声讨;而二夫人极力维护自己的丈夫,凌云榜发出的当天就下了“忏罪书”,声称是自己的不好使得丈夫冷落了原配夫人,才导致原配夫人受奸人利用做出这等事来;易宿本在外地办事,听闻家中惊变,快马加鞭赶回去了,一番处理,发现了证物中的诸多疑点,断定此事定有第三者的详细规划,既是顾全原配夫人的面子,又夸了二夫人的聪慧可人,于是,又发了一道凌云榜澄清,眼看着要皆大欢喜的结了此事……
岂知第二道凌云榜发下去的次日,原配夫人羽泺就跳下凌峰自尽了,留书一封声称自己愧悔难当,不配再当这盟主之妻,只会败坏了盟主名声,愿一死以护盟主清白名声。
这凌峰上的消息越发热闹,凌峰下的流言蜚语就越横行,人心也就开始蠢蠢欲动,只是无名之师,总归是不好的。正当此时,这原配夫人羽泺的娘家——羽家,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中说女儿是含冤而死,盟主易宿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才行此一举。且与信件一同送来的还有大夫人的贴身香囊,囊中有断了一半的青丝红线——在羽家,女儿出阁后,如若所托非人,不屑与之共度余生,便可以死明志,断了青丝红线,解百年之好,与夫家恩断义绝,死后尸骨送归娘家,以留清明。而羽氏一族人定为之讨回公道,以全名节。
羽家家主是羽泺的同胞哥哥,看罢书信物什,怒极拍案,“羽某定要全了家妹的清白。”第二天,便揭竿而起,直指凌峰。
这一举动,在武林上的动静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再说这易宿的盟主之位本来就登的有些问题,这荼毒同僚的事情,已算不得稀奇,只是没过多久,江湖上的“魂断”组织就洗心革面,指证几起杀人掠财大案的幕后主使正是盟主易宿。
面对此种形势,盟主大人是不会慌神的,凌云榜又缓缓发下,“信者,我本清白;不信者,自不强求;但若是反上凌峰者,定不轻饶。”语气强硬,既没坐实诸多罪名,也是给了有狼子野心的人一个警醒。
这下,江湖武林上但凡有血性的男儿,随口就是要征讨凌峰的凌云壮志,半晌,也就是个口号,没个具体的动静。
原因么——凌峰虽然是众矢之的,但,易宿的“蓝砂”掌就在那里,再多热血也好,断没有白白送死的道理。
羽家在筹集人马,各大名门正派声称附议,诸路江湖人士也是愿意效力的,半个月过去了,实际的援助基本没有,名门正派要顾及百年的名声万一败了阵失了面子不说,“蓝砂”本是带些邪魅之功,万一易宿用“蓝砂”毒暗算,或是绑了一干弟子门人以性命威胁……无论怎么说,都不可毁了百年基业,种种思虑之下,最好的方法就是,等着第一个人先上,探探门路之后,有了先例,再群起而攻之,也就事半功倍了;而底下那些散漫的诸路江湖人士,是有几个晚生,跃跃欲试,在凌峰下的小镇客栈,义正言辞,约了明日一起上凌锋讨要个说法,次日,领头几人就横死街头,结果不过是不了了之。
江湖小童对于这种状况,“自发”地传唱起了歌谣:“揭竿而起?应君举旗,逼近凌峰?与君同行,独战易宿?请君先去。”
凌峰下的小镇客栈迎来了两位新客,在二楼靠窗的座位,饮酒行乐,不过,席间似乎只有左边那位金衣公子在自饮自乐,右边的白衣公子始终只是看着窗外行人来往,听着金衣公子的念叨,衣袖都不曾沾过矮桌,提著吃菜举杯饮酒这类事更是没了指望。
“果然,灭了凌峰上的那人,是指望不了他们的。”
“说到底,再多的号召响应也不过是空话一句,在本殿看来,还没有小童的歌谣入耳呢?”
“凡夫俗子,是不会有什么大成就的。”
……
那位金衣公子带着讥笑的牢骚,絮叨了半个时辰,每说一句,或是以酒入喉,或是以菜下咽,对面的白衣公子,连正眼都没有看过他,眼神静如平镜止水,行人的踪影,商贩的吆喝声也不像是入了他的眼耳,远远看去,这白衣公子所在之处,犹如一幅绝美画卷。当然,需要无视掉对面的动静,以及发出动静的銮殿。
“千尘,你看什么呢?”没有回答。
“千尘,窗外有什么?”没有回答。
于是,又是一个时辰……
“千尘,你饿了么?”没有回答,居然还是没有回答,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没有改变一下。
銮殿面前的酒盏菜肴都已经空空如洗,他无奈了一瞬,随即眸中一亮,小影似乎上封密报说千尘穿白衣出行时,务必纤尘不染……伸出刚刚啃完猪肘的手,油花花的在日光下闪着光,慢慢贴近绝千尘的侧脸,口中还带着自赏的口吻问着:“千尘,会有人比本公子还帅么?”
“这世间,自然没人比你长得难看了。”千尘转过头来,一举折扇重重打开了那只油乎乎的手,极其认真地说道,“这世上,所谓的正义之道,必须是以活着为前提的,死了的人怎么会有资格去坚持呢?——銮殿,你约我来絮叨了约莫一个半时辰,不会是来练习叙旧吧,况且,绝某与你的交情似乎也没什么旧可叙。”声音逐渐冷了下去,銮因微觉不妙,忙补白:“自然不是,但千尘说的话有失公道,这天下本公子自是最帅的。千尘若是能举出比本公子还帅的人来,本公子就认输这次,日后自愿帮你做一件事,若是举不出,千尘,你是否该道歉抚慰我的心呢?”
“銮殿如有此雅兴,不妨去问问坊间姑娘。恕不奉陪。”起身离开,走到转角楼梯时,銮因从二楼栏杆上跃下,挡在他身前,“琳筠姑娘就不错,千尘可介意?”
绝千尘依旧平淡的口气,“那就看銮殿的本事了。”
“纵使我有意,花亦无情,只是,千尘会对于‘花意’似乎只有‘流水’相对?”绝千尘眸中恍过一丝不屑,刚欲反驳,銮因在心中偷乐,又紧接着说下去,“一切顺利的话,我们该去散布消息了。”
“嗯。这事不是交由銮殿了么?只是,”千尘展开一把新的折扇,扇起凉风,从銮因身侧走过,耳语道:“切莫像那首童谣一般难以入耳了。”
銮因在原地愣了片刻,心中抱怨,那首童谣是酒后兴起一说,千尘竟然知道,看来,千尘对我的了解不少于我对他的,虽然这暗中监视的方式不是很招我待见。
“公子,你是否该结帐了?”小二捧着笑脸提醒道。
“多少?”銮因拨弄着手上的扇坠,心中暗语,就知道千尘不会给我付账,故而采取非常手段,这扇坠上的珠碎还真是不错呢,竟有东海夜明珠。
“白银一百。”小二颇得意的结算道。
“本公子看你是个可塑之才,特来指点你一条赚钱明路,如何?”
“若是烧杀抢掠一类事,还是公子结完帐,自己去吧。”小二指指门口,一脸不屑。
“当然不是,你可以……卖艺不卖身呢。”銮因快走几步,到了店门口,回头一瞬,提带鞘剑,架上小二肩膀,缓缓说,“特别是你这抬高价的功夫,真是门好技艺。”
“这……主人说,但凡有金衣男子入店,价钱翻十。”小二颤着声说完。
“千尘,你!”銮因终究没说下去,那一串滔滔不绝的话语。只是收剑转身,随手丢下扇坠,大步离去。
白衣男子从后厨门走至店门,看着銮因背影消失,嘴角一笑,低头看看手中新换的折扇,吊坠的地方只余下空空一个孔眼。
身后小二早已跪下,喊着“主人……属下无能,恳请降罚。”
“罢了。”千尘心中暗道,见面一次,就损一把折扇,这倒真是摊上冤家。
人心慌乱之际往往会有出乎意料的转机,而江湖上传出关于碧尧殿殿主銮因和依水庄庄主绝千尘合作的消息就是这次转机。只是彼时,他们还不够出名,世人也并不知道碧尧殿和依水庄坐落在何处。
“三日后,定诛易宿,届时欢迎诸路武林人士去凌峰上来个见证。”
当这一道凌云榜公布在凌峰脚下的牌杆上时,又是一阵轰动,泛泛之辈的海口,总是更为瞩目。炸开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众人议论不断,情绪百出,正想目睹这两人真容时,銮因和绝千尘也恰如人意地到场了。
一南一北,步似浮云,踏着竹叶尖稍的苍翠,却未惊扰竹林间的生灵,身着缕金云纹绉锦袍正是銮因,而另一身着素雪绢衣的则是绝千尘,二人明明在动,却显得静若幻画,只留下两抹灵动色彩在天幕上慢慢靠近,约莫还有十丈时,转了个面,向凌峰脚下的众人所在之处缓缓降下。
“绝千尘。”清冷的声音不愿多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透出一股冷厉之感,既不愿多看众人一眼,也不愿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多有一刻,便越开众人置身点跃步伐向凌峰脚下的碧绿竹林中凌亭走去。
“銮、因。”刻意延长的声音,妖魅处透着柔和,却又含着一丝利,一如他此刻脸颊上的笑,眼角弯月,眼眸带星——似深埋在地窖的陈年佳酿,越过尘土散发出幽香,一闻即醉,未来得及品味,便已着了魔地爱上这滋味,“本殿下是不会介意,诸位多赐些浩雅名号的,譬如……”本欲再言,忽然意识到身侧之人已走远,千尘安坐在凌亭之中,素手一双,掀翻了酒盏上的红巾,十年珍珠酿的酒香甜醇入鼻,一溜烟的功夫,銮因已经置身于凌亭之中,将手覆在酒盏口上,另一只手从袖中掏出三角玉杯,轻放在桌上,方收手,讨好的笑意映在绝千尘依旧冰冷眼眸中,示意千尘倒酒。
绝千尘抬眼,上上下下彻底将銮因打量了一番,最终落在酒盏口,微有厌恶浮在眉梢,转瞬即消,只是撂下此盏酒,另取一盏,自斟自饮,全然无视了銮因的要求。銮殿的脸色不太好,具体来说就像是满面春风停留久了的僵硬感。
一把夺过桌面上的酒盏,坐在桌面,一饮而尽,擦了嘴角湿润,望向绝千尘,“看来小影传讯不虚,千尘你居然真的有洁癖。”满脸无辜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诉屈,“你,竟然,嫌弃本殿?”
绝千尘正小舔一盏,听闻此语,轻咳一声,呛到了珍珠酿,连不屑眼神都没丢一个,平静地又开始自斟自饮。
“既是如此,”銮因以迅雷之势用手扫过还余下的六七盏珍珠酿,才缓缓又坐回桌上,直对上绝千尘的眼眸,邪邪一笑,如三月沐阳,懒着声说,“那这些便由本殿为千尘你解忧吧。”伸手欲拍绝千尘的肩膀,却被闪过,“真是,本殿不过想看看用珍珠磨粉铺洒的绸缎有何特别之处,千尘,竟是小气了?”
绝千尘喝完的酒盏放在桌上,手紧紧扣住酒盏口,有些泛白;一股劲道从桌面上传出,横贯亭中,銮因一笑,翻身坐在凳上,一手搭在桌上回力以对,二人目光交汇在酒盏口,僵持着,一人眸中冷清,一人眼角嬉笑,无故挂起的劲风,终是被銮因用内力化为绵细,散去亭外。绝千尘不愿继续,收了力道,淡淡说了句,“你,过分了。还有,‘千尘’不是你该叫的。”说罢再不看他一眼,四周又复寂静。
正当銮因在沉默中想着对招时,亭外传来了不满的叫嚣。
“二小狂徒,可白话完了?”髯须汉子吼出,“这日头,该是你们上凌峰灭易宿了吧。”
“这矫情论酒的功夫,把众人置于何地?”
“狂徒眼中,怎么会有我们呢……摆明了是不理睬。”
銮因无奈的摇头,斟一杯酒,往亭外洒出,四周又陷入一片沉寂,方才说话的三人,均被了穴道,立在原地,再不动弹。“这下,本殿的耳根便清净了。”
以少林方丈为首,各派掌门人,皆是凝视绝千尘、銮因二人,行以敬礼,余下的一干人等,虽有些惊愕,却也唯诺地跟随着。
“三日后,自有分晓。”绝千尘直白一句,逼退了銮因接下来的喋喋不休。
“既如此,我等边便在此静候佳音。”少林方丈开口。
“不必了,千……”话至一半,背后传来一阵寒凉,让銮因生生住了口,“本殿下喜欢清净饮酒作乐,切勿打扰,否则误了诛易宿的事,这后果诸位自负。”侧身,闪开千尘袖中的清寒匕首,对着众人继续说道,“三日后,凌峰顶见。”
待亭外众人散去后,銮因看着绝千尘向那排酒盏走去,悠悠抽出袖剑,刺穿了两绢红巾,一时间,酒香四溢,溢满凌峰脚下,众人鼻中。绝千尘拍了一下掌,从竹林深处走出两名女子,步态轻妍,足下所点之处,均有一朵莲花印,这娟丽的功夫倒是唯妙。“莲姬?”銮因笑问,“小影告诉我你从塞外带回来了六名莲姬是,我尚不信,不成想竟是真的。”绝千尘点点头,向莲姬吩咐道:“明后两日,日启三盏。”
“千……呃,本殿要叫你什么啊?”銮因走向莲姬,俯身研究她们踏过之处留下的莲纹,带有淡淡莲香,“小绝?小尘?小千?”
“难道銮殿对于取名已经才尽了?小影是你的影卫长,小冥是你的冥卫长,连你的厨丁都要叫小庖。”绝千尘不紧不慢地说道,那语气就像是在谴责对方的没诚意。
銮因摆上嬉笑的口吻,“那就‘尘尘’‘绝绝’什么的好了,既然尘尘这么了解本殿的音讯习惯,不妨猜猜何时本公子叫人会以其名尾字双叠?”
绝千尘面漏疑惑之色,瞥了銮因一眼,只见那双笑眯成一线的眼中泛着狡黠,“烟花三月时,夜船扬州居。”
绝千尘有些气郁,却是换了笑颜在脸上,“那么,既然銮殿喜欢风情万种,你们就在此处好生陪伴,务必让銮殿舍不得离开一步。”说罢,拂袖离去,消失在竹海深处,只留下銮因一串哀叹,“尘尘……你怎么忍心不存在于本殿的视线中呢?”见绝千尘人影已彻底消失在凌峰方向,便隐去了方才的哀伤神情,笑逐颜开地搂上莲姬的肩膀,“不过,尘尘,你还是有些良心的,留给本殿下稀世莲姬,以慰思念之苦。”
“来,你给本殿下奏上几曲,你就合着唱几句吧。”銮因解下莲姬腰间的玉箫,丢入莲姬手中,自己靠在桌上,一脸惬意地享受,清歌一曲。
夜半,凌峰下的众人仍在闻酒香,听仙音,皆以为二人生性风流,不务正业,伴以舞姬幽会于此,却不知,亭中,銮因只在一旁凝思,绝千尘此时该在何处,行事如何。
夜幕黑,星月缀。
“歌不错,曲也不错,只是,本殿有事先去找尘尘了,你们继续在此处奏唱,对了,方巾借来一用,他日奉还。”銮因留下这么一句,便已离开百步,上了凌峰。
凌峰火凤居“二夫人,盟主说他今夜歇在灵堂,让您早些就寝。”
“嗯,知道了,把这件披风送过去,让盟主勿太过伤神。”
沐琳筠屏退了伺候的丫鬟,吹熄照明烛火,确认四下无人,便推开窗翻了出去,绕路来到了主殿。
主殿内,一袭白衣,静静地伫立殿中,廊道灯笼光斜拉中的身影与殿的影子连在一处,黑沉一片,猛一刹那,会错觉眼前这一人神邸般存在,与这个洪荒世界本是一体,纵然静立某处,不动分毫,也是带着摄人心神的震撼。宛若,在黑暗炼狱中唯一能够强大到突破结界的光轮,可以拯救沦陷在苦痛中的灵魂。
“来了。”绝千尘转了身,陈诉,眼光停留在沐琳筠的脸颊。
“嗯,一切顺利。”沐琳筠含三分温柔地点点头,细细端详着千尘的轮廓,眼眸中满是虔诚,缓缓说出,“你,瘦了。”
“或许吧。”绝千尘毫不在乎地答道,他似乎并不能理解一直以来,沐琳筠眸中的炽热焦点聚在自己身上,以及做着连自己母亲都没来得及做的嘘寒问暖,只不过,他欣赏她,单纯地欣赏,就像男人的志气托付于江山一般自然,每每看着她,凝视的不是她的容颜似水,而是她在黑暗中决杀的力度,在逆境中奋力一击的不懈,数年前,第一次见她,她尚是庭前芍药的娇羞,而今已是凤凰花怒放的盛烈,这般夺目的光霞,让绝千尘庆幸,幸好她是完全属于他的利器,执手与共,定能破杀千军。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微微一怔,“我走了。”卷袍离开,快若风,静若云。
沐琳筠一身血红交领襦裙,失神地看着那抹白色转瞬消失。他的步伐,从未停留,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念及想着,眸中竟已然含泪光,如凤凰花在风中摇曳,忽残了一瓣,却依旧偏执地抵抗着风向,不由生敬。
“沐夫人,真是落花情可叹呢。”銮因轻车熟路地从房梁无声落下,递上一帕方巾。
沐琳筠敛起眸中情,挑弄地说,“銮殿,似乎有空到半夜上凌峰散心?”定睛一看,这方巾竟是莲姬随身之物,看来,千尘在合作中很信任他呢。
“我专程告诉沐夫人一件事,不知佳人可有兴趣?”銮因轻巧地说着。沐琳筠送了銮因一记白眼,专程来此告知消息,没兴趣就能选择不听么?心中嘀咕毕竟是在心,面上还是客气地回了,“銮殿的消息,定洗耳恭听。”銮因正欲开口,沐琳筠又补白一句,“只一条,说完后若无它事,銮殿看这天色也该回去休息了。”
“嗯,一切按原计划,只是,切记拦下千尘,别让他首进殿中。”銮因认真地说道,右手拿着千尘的那一把没了扇坠的折扇,敲着左手手心,“至于原因么?沐夫人一闻便知个七八。”说着,将折扇扔过去。
沐琳筠伸手接过,执扇绕手一圈,嗅出一缕异香,这味道似曾相识,猛然想起,一月前大婚时,自己在大殿中拾得的那把属于千尘的折扇。因太过喜爱,便一直随身携带,扇香清淡,定是在扇柄处抹了一钩吻粉末,加之易宿膳食中所下的乌兰花毒……糟了,竟然被眼前之人算计了,假作镇定地质问,“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做的事,想必沐夫人已经帮忙做了。”銮因冷冷嗤笑,一记眼刀扫过,“其实,本殿不过是喜欢行事万无一失。”
“銮殿做事果不负界中‘决’字之誉。”沐琳筠愤恨看了眼前人一眼,冷嘲。
“谬赞~”銮因踏步向窗口走去,“沐夫人最清楚千尘厌恶叛徒的程度了,想必,夫人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只是銮殿何必多此一举?”沐琳筠看着窗外月色,迟疑一问。
“因为,本殿一向怜香惜玉,不忍见美人受屈。”油枪滑舌地摞下一句话,翻窗遁入夜幕。
为何?若是这世间事情都有个原因,那么这件事大概是因为觉得做错了什么,相比方才在主殿千尘与沐琳筠对话时的不曾避讳,算计一招,终究不甚光明,若能弥补,也是好的。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三日后,二人按照约定,绝千尘领着众人上凌峰,而銮因先行一步,在凌峰上与易宿先挑一战。
凌峰主殿前道场白石玉铺砌的地面有如行空,其上黑曜石点缀出天罡地煞之位,红漆木雕花桌椅成对地放在两侧,一排武器架陈列着十八般兵器立在道场一角,利器反射的冷光格外耀眼;三寸阳光伴游云,缭绕道场。
“易盟主,闭门不见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銮因懒散着声音,踱步在道场走向大殿。
“待客之道自然不是如此,待敌之道便是如此。”大殿门被易宿推开,“吱呀”像是踏上了朽木,碎裂成点点块块,隐去了剑刃破风而出的尖锐,剑气凌厉,一路直逼到銮因面门,銮因脚下向左旋了一步,侧身背对着易宿,衣袍因剑气而飘飞在三尺剑锋之上;挑眉轻哼,手中已多出一柄银扇,回身一击,扇骨拍在剑锋上,“铛”的一声,易宿借力,顺势剑锋下收,划出一道倒弧形;扇柄轻绕,哗地扇面展开,銮因弯身紧追剑锋而去,剑锋倒转,上挑,瞄准了銮因手腕;待到剑锋近时,扇面一转,扇骨恰好卡住剑锋,用力一停,剑锋再逼近不得一分,銮因挑起绛红色唇,似笑非笑地望向正费力抽剑的易宿,那神情中夹杂着不屑,连轻视也不愿停留一刻,尽数融在渐深的弧度里,恰如一场挑衅,銮因眸中有的只是不羁笑意,却没有自己这个对手,易宿蓦地被激怒了;易宿横眉,手中蓝雾腾起,幽幽沿着剑刃向銮因袭去……
凌峰山腰葱茏绿树,白云浩渺,时有日光洒落,丛间荡瀑溪涧,轰鸣淅沥。
一众人等浩荡地步行在山道上,一抹冷白色甩开了众人百步之遥,孤绝之态,傲然于群。
绝千尘不时望向天际,手摩挲在扇柄上,暗暗思忖:“论时辰,该来报信了,莫非生了变故?”思及此处,不由皱眉,忽而释然,心中了然,转角处熟悉的脚步声已经传入耳。
“主上,”沐琳筠从山崖转角缓缓走出,手垂在身侧,衣袍挡住了手中紧握的折扇,俯首说道,“一切顺利。”
“如此,那此处便交给你了。”绝千尘加快步伐,欲轻步速离。
“主上,”火红色蓦然一动,伸手拦在千尘身前,手用力握住折扇,雪梨木折扇上的凤凰花纹印在手心,有些刺痛,“只是銮殿不希望主上第一个上去。”
绝千尘不以为然,左跨一步,欲绕过沐琳筠向前,火红色猛地低下身去,沐琳筠单膝着地,生生跪下,双手作揖,折扇轻而易举地暴露在绝千尘眼中,千尘一愣,忽然回忆起什么——那天在大殿,銮因尾随在自己身后,那声闷响便是这柄折扇落在大殿之上发出的声音。眼里划过一丝质疑,一把夺过折扇,嗅了一嗅,“一钩吻?”沐琳筠的身子微微颤动一下,尽数收入千尘眼底,随即而来的是铺天卷地的怒气,重重一甩衣袍,折扇摔在血红色的火凤凰花纹上,也不顾及,三步迈作两步,直奔凌峰顶而去。
待那抹冷白色消失时,沐琳筠方才回过神来,此刻,身边已聚满了名门正士,对着自己指指点点,闲言碎语。
“这不就是易宿的二夫人么?”一鼠辈俯身仔细打量沐琳筠脸庞。
“那是自然,这身火红色凤凰花衣还是婚宴上的一处风景呢。”又一人附和着。
“易夫人拜见绝庄主?呵呵,这倒是稀奇事一桩。”摇头晃脑地谈论着,阴阳不均的语调。
“这不是明摆着,易夫人本来就是绝庄主的暗桩,一早就埋在易盟主身边了呢。”说完这句,便啧啧笑起来。
“后生切莫口出狂言。真相未明前,还是谨慎些好。”稍微年长的道士走上前一步,伸手欲搀起沐琳筠,沐琳筠对伸出的手置之不理,猛地起身,转身向凌峰顶上追去。那一抹烈红色,在风中凌舞,三分孤桀。
凌峰主殿前道场“易盟主,你呼吸可还顺畅?”銮因空出左手,理了理发髻,关切问道。
易宿满不在意,继续催动内力于掌心,蓝雾如蛇吐信般缠绕剑身,伴随着“咝咝”声,蓝砂的效果还是这般明显,不由自信又添三分在脸上,心道,“这小儿定是畏惧了蓝砂掌,才出此一言,扰我心神。”
“你四肢可有乏力?你视线不曾模糊么?你此刻还能看清我在那里么?”又是一连串逼问,那语气越发高扬,似是带着在给猫梳理背脊上的毛发,却是逆着方向而梳的玩弄之意。
銮因反转扇叶,银扇柄下露出一排寒光,竟是排列有序的一行倒钩刃,此时,蓝砂之气骤然散去,荡然无存,银扇趁机向前推去,划至剑柄处,一道冷光闪过,没有人看清这其中手法,只是“哐当”一声,剑锋已和剑柄断成两截,坠在白石地面上,轻轻扇动一下,风袭过易宿咽喉,随即,冷而锐利的倒钩刃已紧紧压在脆弱之处,“现在,易盟主可是信了?”
“一钩吻、乌兰花,琳筠竟是……负我。”易宿暂且放弃了反抗,心中一痛,脑海中闪过那红衣女子的巧笑倩目,然而呼吸逐渐粗重,模糊的视野中,沐琳筠那骄傲的笑渐渐演化成銮因的那一抹笑,狂妄却可长翔于九天之上,轻屑却俯视了着凌峰上的一草一木。帝尊之气下,盟主再浩大的声势也不过虚的仿若一个喙头,丝毫不入流,类似于羞辱,又怎么去忍受?这才是被激怒的原因吧。
“啪啪”,清亮的掌声响彻一处,白袍款款而来,“銮殿这一出戏,果真精彩。”最后四个字,沉下声去,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怒感,只有彻骨寒冽,传入銮因耳中时,格外刺痛,那语气,就仿佛一条火龙重伤后堕入极寒之地,一瞬间便被被寒气席卷,连伤口的滴血也被冰层封住,而冰层恰好铸成一柄长剑,正直指銮因心口。
绝千尘走到銮因身侧,彻底挡住了残留在易宿身上的日光,只一眼,落在銮因执扇的手上,微有一刹颤抖,竟是入骨寒凉。王者之威,凌厉锋锐,宛如出鞘宝剑的杀气,密不透风地逼近,寸寸都是无行之压,纵然尚在剑鞘里,也是有着莫大威慑的,易宿视线终是失了最后一丝光明,沉入永寂黑暗,但身旁这两股气势的对立,确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的,一丝不落,一毫不差。
“易盟主,时候到了呢。”銮因选择躲开那一双眼眸,对着易宿冷然说道。
“无憾……”易宿喃喃一句,心中却是不甘,想自己一生霸业谋算,纵然做过恶事,却也是世人眼中的翩翩侠士,偏生这一月,竟是换了个一招行错满盘皆输的结局,破釜沉舟地最后一次使用蓝砂,内力由丹田破体出,强行逆转真气,正是激发了一钩吻和乌兰花的混合毒效,毒发得极其霸道,顷刻断毁五处经脉,蓝砂之气未能伤及他人,反而内噬了自身,身子一怔,睁大双眼,一口乌黑血喷溅而出……
銮因第一时间横手去挡,衣袖翻飞,手臂上一阵交错痛感,却是绝千尘冷冷用力,出手决然推开銮因衣袍,十字交叉,横在中间,均是不肯退让半步,眼神相持,担忧对上愤怒,震惊对上不屑,就像是激流之水相撞,那血最终还是悉数散在那一抹冷白色上,一滴不落。
黑红色犹如藤蔓密密麻麻地延伸在冷白色之上,刺眼,夺目,銮因愣在一旁,手臂上松了力,只余下气力,呆呆看着绝千尘,脑中清晰响着小影的密报——“殿下,绝庄主穿衣自有规矩,白衣缟素,为行母丧,定不沾血;黑影匿空,方行杀戮,逆叛者亡。自他出师以来立下此誓,从未破言。”一字一句,都敲打着,迟缓地钝疼,手一松,银扇落在那一滩黑红上,瞬间染上一层乌黑。
绝千尘未有丝毫犹豫,随即从袖中擎出一把匕首,“嗞”的一声,分外尖锐,染了血的那一角袖布被割下,叠落在银扇上,刚好覆盖了那摊血迹,冷白色本是透着华贵寒凉之感,此刻却如炙热烙印烙在心上一般难耐,“割、袍、断、义。”銮因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一字,绝千尘停下离去的脚步,却依旧不肯转身,算是默认了这四字,銮因嘴角勉强扯出一点弧度,笑,只是笑,在这凌峰的风中,僵化,似是失了所有色彩。
“三日之后,秦淮坊见,南北之势,在此一分。”绝千尘用了千里传音,这十六字,传遍凌峰上下每一处,久久回荡。
沐琳筠赶到凌峰殿前时,正目睹血溅在袍上,但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太快,她仍在心悸中,绝千尘便已经宣告完毕,大步离开,经过她身前,那一抹冷白色,失了一截衣袖,他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狼狈,沐琳筠心中一痛,忙转了步,跟随绝千尘离去。
銮因向着另一方下山的路走去,恰走遇一高台,俯视一眼,看尽凌峰下的云海翻腾,松木林立,偶有一两声鹤唳传入耳,却是如风般散去的。
那一天,待到众人登上凌峰,只见易宿尸身;那一天,绝千尘和銮因在凌峰顶上发生的事,已在江湖上成谜;那一天,依水庄庄主和碧尧殿殿主一举成名天下知,从此难有悠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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