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日来,乔丞相每天乐呵呵的,乔府上下人人都红光满面。
丫头们趁着休息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说夫人购置了好多服饰妆品,那头簪步摇耳环手镯可是一箱一箱地往家搬。要问那搬箱子的赵七累不累啊,赵七抹一把额头的汗,憨实地笑了:“是挺沉的,这不为了咱小姐,再沉也合算!”
伙房的大娘们近日接到的食材都是上等品,那些个一等的燕窝鱼翅和连盒子都精雕细琢过的佐料太难见了,每日开炉火之前,对烹饪充满热情的大娘们都要先宝贝地摸一摸。
扫地的小厮也清闲了,院儿里十丈软红,箱奁齐齐排开,剩下的空地少,每日用不到一个时辰就扫完了。结束后,几个小厮便齐齐凑到大丫鬟跟前,瞅瞅看今日小姐又拣了哪些物什出来发给下人。
“去去去。”大丫鬟红扇挥挥手上的锦帕,“你们这些糙汉子过来能有什么好处,那些头簪倒是你们能戴的吗?”
“扇儿姐姐,嘿嘿,这若有扇儿姐姐看不上的便挑拣挑拣赏了我们,我们好拿去哄哄家里小妹们也免得浪费了这些个稀奇哟。”小厮们谄笑着,红扇却只是小碎步踢踏了一路,也不搭理,偶尔捏个兰花指轻轻托一托发髻,用鼻子哼一声。
这才有眼尖的小厮看到她发梢嵌着的簪子,不知顶端圆润的珠子是什么,却是莹莹发亮。他便说了:“扇儿姐姐的簪子好生亮眼,是个什么稀罕物?”
红扇终于满意地展了颜:“算你有眼光,这可是小姐特意赏我的。嬷嬷说这东西要把地挖个几百尺才找得到拳头这么大一点,还得派最高级的工匠打磨好些日子才做得成。说来这新姑爷也是用心,不送黄金俗物,聘礼全是难寻的珍贵东西。”
“小姐可真是慷慨,这么珍贵的东西……”小厮们瞪大了羡艳的眼睛叹道。
“你们是不知小姐性子的,我离得近便早习惯了。”红扇摆出大丫鬟的架子,“我们小姐可不是寻常女子,才不管东西贵不贵重呢,她只说这簪子太尖,刺得她的脑袋生疼。但本来,这珠子太滑是没法像平常那般嵌在簪头的,须得打个洞将簪身刺进去固定,这样簪子就细了哇。唉,是挺疼的……”
小厮们虽似懂非懂,但也在红扇心情舒畅地分了些玉扳指之后,同样心情舒畅地走了。
是的,乔兮的婚事,就这样在人人都心情舒畅的环境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时间回到前几日,乔丞相仔细看着昭京才俊的名单,想给女儿选个合适的夫婿。
乔丞相的想法很简单,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要配得上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容貌妍丽气质出众,丈夫不能是歪瓜裂枣的;他的女儿聪慧机敏多才多艺,丈夫自然也要才高八斗博览群书;他的女儿出身名门身世清白,丈夫自然也要家境优越身家丰厚……
可乔丞相翻遍昭京花名册,不是看这尚书家的公子朝天鼻不好看,就是嫌这侍郎家的公子瘦若竹竿。商家的儿子一身铜臭,武将的儿子皆是粗人。或是考虑皇亲国戚……听说五皇子倒是所有搬出皇宫另设府邸的皇子里最俊逸最有才的了,可皇子嘛,未来皇位争夺之残酷,若没成功自然成了冤魂,若成功了那还不得后宫三千,和乔兮过些日子去选秀女有何区别?
乔丞相为着女儿也顾不上君臣之礼了,在心里可劲地嫌弃着皇帝的儿子。头发又急白了几根,觉着这昭京没一个能配得上他家乔兮的。殊不知那些配不上的公子们也在家中誓死争斗不愿娶乔兮,个个顶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夜不能寐。
算来算去似乎只剩顾竹彦,可乔丞相嫁女第二条便是,不能是顾竹彦。
问乔兮有什么要求。恰好乔兮近些日子不弹琴了,改成画画。她泼墨画了一副山水给乔丞相,乔丞相解了无数个答案又怕自己解错,于是派人去询问。
乔西用画笔挠挠头,说:“哦那个不是要求,是送给爹爹的。我的要求嘛……成亲后我还得去思饮学院上学,若同意我就嫁。”
乔丞相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又开始烦心女儿是否知道了顾竹彦将任太傅一事,想想又觉得没太可能……成亲之后再见顾竹彦也没用了,她又何必。
总之乔兮打出生起就没让乔丞相宽心过。
不过,乔兮这话着实拦住了一些人,那些说媒的一听这要求,都说使不得,妇人如何能抛头露面,更别说和一群黄花闺女毛头小子挤在一起念书了。公子们也是板着脸说“不行,虽说乔小姐才貌着实令小生心生爱慕,但小生意志坚决,绝不允许自己的妻子终日混在学堂,望乔丞相宽恕。”他们个个眉头紧皱一身正气,但语气着实太开心,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生怕乔丞相改变主意。
乔兮也不急,每日和喜河躲在大前院的大槐树上,一人倚一根树桠看着那些人拎了礼呵呵笑地进门来,末了又拎着礼乐颠颠地出门去。两人翘着腿扯着槐花,乐此不疲。
——————————————————————————————终于有一日,来了一人。
乔丞相已经被这几日连续待客扰得身心俱疲,却依然撑着身子携了夫人走到主堂。他想着就不听那人自报家门的冗长一串了,直接把丫头的要求一说,也免得白费力气。
他整理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有派头些,乔夫人则是一如既往地温婉微笑。
彼时主堂已经立了两个人,一个黛紫色广袖宽袍,一个藏青色窄袖短打。
乔丞相一边坐上主位,一边打量那一主一仆,虽不动声色,但着实心生讶异。
昭京何时有这号人物?看那眼神清澈却沉着,便知是个坦荡可靠的性子;额角圆润没有突起,定是处事沉稳情绪波动小的;鼻梁正,唇色饱满,可知正直而不薄情寡义。身旁随从毫无怯意,可见家室大,而身稍侧向主子,尊重护主,可见主子以德服人。
乔夫人也打量着他。小子身量好,身形颀长而紧实,能将那没有衣垫的宽袍撑出形态;小子肤色白皙剔透,倒像个女儿家,定是从小家境不错吃喝皆上品;小子长发光泽有度,唇色也鲜亮,必定身强体健,不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只是这张脸太过艳丽了些,怕是比我家闺女还美上几分。
两人心思都定了定,算是比较满意。
便看青年合手作了一揖:“不才林见深,这厢拜过乔丞相、乔夫人。”
乔丞相眯了眼,道声坐。林见深便从容不迫地迈步入座,身边随从立在他后方。林见深今日带着向来随行的路安,他武功高深,与林见深年龄相仿,算是一起长大的。
乔丞相见他不卑不亢谦和有礼,变了主意,想要听听他的家世。若真是好人家,便是让乔兮退一步也行,否则还真嫁不出去了。便吩咐了丫鬟斟茶,准备直入主题。
“林公子此行目的我已知晓,只是不知公子的长辈和媒人却是在何处?”
“后生年纪尚幼之时,二老便已亡故,唯有一位老管家扶持林某多年,林某视如生父。”林见深一本正经,想着胡伯若知道了必定又得抹泪感慨个不停,“后生念其体弱,不忍令他操劳,便留他与媒人一同留在家里,自行前来拜见了。”
见乔氏二人皱着眉,林见深继续说:“终究爱慕乔小姐的是林某人。若婚事成了,便传他们过来,把这提亲的行头挨个过了,若是林某福薄,便也免他辛劳。”
乔丞相听着这话倒是若有所思,可见这林见深也是个不讲虚礼的,与乔兮还真有些配。但他如此大胆就不怕惹怒老夫?乔丞相有些矛盾了,分明该气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可这孩子端正直率敢做敢当的模样又极其和他胃口。
他决定先不追究,说道:“还请林公子报上身家来历,便于老夫斟酌。”
林见深点头,平缓地说:“林某系祁兰人氏,虚岁十九,于半年前初入昭京,在昭京接管了红庄,混得一口饭吃。”
他说祁兰的时候,乔丞相便面露异色,说到红庄,乔丞相更是脑子里电闪雷鸣。
祁兰族!红庄!
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便是那风云昭京的红庄的老板,只道那老板极善商道,红庄本来只是普通酒楼,然新老板来后更改了红庄格局,打理了堪堪半年,身家便已丰厚只稍逊于百年的云腾钱庄。本事这般大,官场人尚要敬畏几分的商业怪才红庄老板,未曾想这样年轻!
乔丞相沉默了,林见深也沉默着,乔夫人只好沉默,路安本来就很沉默……
树上人不沉默了,念念叨叨:“这个林见深,拖沓得很,哪来那么多话,提了亲快些滚,我爹近日可累着了。”
喜河抬眼看了看乔兮,继续睡觉。
但林见深没滚成,乔丞相将他邀至书房,两人促膝而谈一整夜。天亮了,林见深和乔丞相才出来。
他们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这婚事,却是从此定下了。
乔兮假惺惺地闹了一回,在被乔丞相告知林见深同意让她继续就学思饮学院,甚至极其赞成之后,才从此消停,继续过上了写字描画爬树打架的生活,哦,生活中又多了一项——把林见深送来的过于艳俗的饰品挑出来。
胡伯知道该不高兴了,艳俗?这些人间难得几回见的东西送你你还嫌艳俗?!乔小姐你知道价格吗,你知道吗!
——————————————————————————————不知不觉日子就到了,便到了乔兮成亲的头一天。所有事情都张罗好了,唯有一件事,弄得整个府里都愁眉苦脸:乔兮小姐,不肯打耳洞。
东安国没有哪个女子是没有耳洞的,按照传统,这里的女子三岁又称作“穿耳”,富贵人家是要摆席宴客的。当时乔兮也打了,可后来觉得累赘,一直不戴耳环,耳洞便慢慢长好了。乔母提了几次,乔兮一直没有听,便也由着她去。
可这终生大事,必得打上耳洞才行。耳洞讲究的是一个位置端正恰好在耳垂中央,需要女子端坐在凳子上将近一个时辰,由耳洞师仔细测量过了,才打。
所以当红扇传夫人话让乔兮去打耳洞之后,乔兮询问了过程,得知要端坐一个时辰,便手一挥:“不去。”
红扇当即回复夫人:“小姐不肯打耳洞。”
于是一群女人就炸开了锅,开始叽叽喳喳商量要如何说服小姐打耳洞。
“要不告诉老爷让老爷去说。”
“老爷日理万机,莫要多添事端。不如我们将好看的耳坠子给小姐看看,指不定小姐就想戴了呢。”
“小姐不爱打扮,我看不如让姑爷说吧,小姐一准听姑爷的。”
“先别说这明日结亲今日不能见面,便真是姑爷来了,也说不通的。”
“要不……”角落里传来怯怯的声音,“找顾公子吧……”
于是所有嬷嬷丫鬟都不讲话了,乔夫人本来坐在小榻上由着大家讨论,此刻眼神也黯淡了。
她不知老爷为何不同意丫头和顾公子的事,但老爷向来宠着她,想必是有什么必要的原因吧。
乔兮,必定也懂,才会这样温顺地嫁与他人。她的女儿她清楚,平日里再怎么跋扈不守规矩,可心里那根线守得死死,人心的那杆秤,也端得平平。
乔夫人起身,那最后讲话的丫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乔夫人柔声说:“跪着做什么,起来随我去看看小姐罢。”
——————————————————————————————这厢乔兮还在画喜河的侧脸,又抱怨喜河眉毛淡,让她总是调不匀这个墨色。
喜河头也不转,说:“小姐画技不精。”
便听院里有轻响,乔兮便趁机搁了笔,拖着喜河走出去。
院里人却已哈哈大笑,转身来是眼波流转掩不住的少年风流:“我方才听你娘那边在想着怎么让你打耳洞,正闹腾着呢,有个小丫头说错话都跪地上了……你便是连个耳洞也不肯打?”
乔兮心中喊冤,她不过是随意挥了挥手,若红扇再说一句她想必也就去了,现在弄得鸡飞狗跳,可真是……
却是撇撇嘴:“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给你打耳洞。”
“不劳烦了,我现在就去找我娘。”
“那我告辞了。”林见深拱拱手。
“不送。”乔兮也拱拱手。
林见深便飞身而起,黛紫的袍子张扬如展翅的蝴蝶,忽而他似乎定了定,快速出掌,手心不知射出了个什么东西,将一片快要落到乔兮头上的树叶钉在了墙上。
乔兮摸摸头,又看看树叶,除了中心一点完好无损,力道拿捏精准位置毫无偏颇,最重要的是,快。乔兮手一伸,抓住已腾空的林见深的脚踝硬生生把他拽了下来:“给我打耳洞。”
林见深被拽了下来,却站得很稳丝毫不狼狈,极尽艳色的桃花眼含笑看向乔兮,脸上每一处都在说“我就知道”,他两手一抄:“求我。”
乔兮挑了挑眉,然后说:“求你。”
林见深一拳打在棉花上,很有些不快,但却保持好风度地捉起乔兮的下巴看了看,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霍然出手。
唰唰两声,乔西只觉得两耳一痛然后一凉,似乎便结束了。
乔兮打了世上最快的两个耳洞,很是满意,欢快地说:“感谢林兄,林兄继续告辞吧,我就不送了。”
然后便转身回房,却被人抓住了手腕扯了回去,尚且惊异,林见深却已经捧住了她的头,声音低沉地响起:“我看看打准没。”
乔兮有些抗拒,正想给他一脚,却听得门口有人啊了一声。
乔兮转头,看见她那温柔的娘亲似乎被惊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