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7家长会

高三学生的假期是真正的捉襟见肘，她甚至没有好好睡几个满足的觉，新学期就像铁面无情的讨债人一样如期而至。班主任总是说熬一熬就过去了，高考结束就解脱了，再也不会有考试，再也不会有老师逼着你学习了。
声谷回头想跟白睿交流一下看法，却发现他特别抑郁地撑着下巴，幽幽地望着窗外，以及他和窗户之间瘦小女生的侧影。
李游伏在夏风临桌上，在格子上画下一个实心的圆点，身后窗户的光柔化了她剪影的边缘，细碎的发丝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飘摇。
那不是微风，是近在咫尺的夏风临的呼吸。他画下一个空心的圆圈，网格纸上的五子棋以他取胜而告终。
“又赢啦，我现在是19比18领先！”他说。
李游只是笑笑：“下一次我还会赢回来的。”就像之前一样，用“不相上下”把两人放在同一水平，同时让夏风临“险胜一局”来保持兴趣。因为五子棋这种简单的游戏，精确控制每场比赛的胜负，对于她而言易于反掌。
同桌阿绿插嘴了：“你这个男人很没风度耶，在这种游戏上和女生斤斤计较有什么意思！”
知道阿绿和夏风临一直相处不好，李游连忙转开话题：“还有多久上课啊，还来得及去洗手间吗？”
“只剩一分钟了，再忍一节课吧！”阿绿不耐烦地说，“谁让你玩五子棋这种弱智的游戏玩得那么起劲。”
“我不知道时间嘛……”李游低声回答。
“你为什么不买一块手表，考试的时候总不能再问我时间吧！”
“我哪有闲钱啦，我又没有……”李游没有说完整句话，轻轻隐掉的最后几个字，是“有钱的后爸”。
“那我送你一个好啦！”夏风临插嘴了，突然抓住李游的手，女生来不及反应，黑色签字笔已经在她苍白瘦弱的手腕上画下一个拙劣不堪的手表。尖锐的在皮肤上划过的触感，像一条小虫子爬过她的胸腔，细细的透明的汗毛紧张地竖立起来。
李游用力缩回手，那一句怒骂“你这个人！”怎么都带着娇嗔的意味，脸上的红晕也多半是因为害羞而不是生气。
隔着一条过道，两张课桌，再一条过道，白睿气愤地把一张试卷揉成一团，用力扔进纸篓，如果他用那种愤怒来灌篮，绝对能掀翻篮框。
“你说什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似乎错过了半截对话。
“我说那张试卷一会儿上课要讲解的！”声谷说。
于是他一边咒骂一边攀着桌角倾过身子，伸长手臂从纸篓里把试卷捡回来，然后说：“不是，你说家长会什么的。”
声谷的注意力却被充满褶皱的试卷吸引了：“哇塞你这次作文得了42分啊，刷记录了！写的什么啊……‘我的父亲’？”她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白睿的父亲绝对是一个生猛彪悍的作文素材，不论是暖城著名黑社会老大的身份，还是经营风月场所的工作，还是把暴打作为唯一教育方式的彪悍作风。
白睿着急地伸手来抢，声谷敏捷地把试卷举到他的触及范围之外，一目十行地拜读他的大作。
“‘我的父亲是我最敬仰的人。我小时候结巴，不敢说话，只有他鼓励我，耐心听我说话，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敢畅所欲言……’咦，这是我啊！”
“还给我！”白睿抓狂了。
“‘我小时候个子很矮，他告诉我要强身健体才能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教我运球上篮我才引领我走进篮球的圣殿……’这也是我！‘中考的时候，他不辞辛劳地监督我学习……’这也是我！‘他一直教育我相信自己，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这还是我！为什么你写着‘我的父亲’，但是举的例子全都是我的事迹？”
白睿终于夺回试卷，用力重新揉成一团：“不然你让我写白老四什么，我爸是个开妓院的黑社会老大，在家没事就打我，抽断了好几根皮带。绝对会因为内容不够积极向上被枪毙的。”
“原来对你履行父亲职责的一直是我啊，”声谷有点得意忘形了，“来，叫爸爸。”
“叫你大爷！”白睿恼怒地一拍桌子，“你占我便宜也要有限度！”
刚走到他们身边的组织委员吓了一大跳，匆匆丢下一张纸，忙不迭地逃跑。
“好了好了，睿哥，消消气……”声谷转移开话题，“咦，这是什么，家长联系表？对了，我刚刚就想告诉你，又要开家长会了。”
白睿刷刷地在“关系”那栏写下“父亲”，抬头狠狠瞪了声谷一眼，然后在姓名那栏写下“白老四”。
“你个白痴，‘白老四’只是你爸的外号而已……”
烦躁地把“白老四”三个字涂成三团浓密错乱的黑云，然后皱起眉头陷入了苦思冥想：“啊……我爸叫什么名字来着？”思路完全被声谷搅乱了。
“白敬天。”光听这名字就像是土匪山大王之类的角色。
白睿刷刷填上姓名和联系方式，然后把表格递给声谷。
已经有一年半没人来参加过她的家长会。
从前爸爸再忙也会抽空，因为声谷的家长会是他最扬眉吐气的时刻，老师会说“又考了第一”，“要推荐为市三好学生”，“以后说不定能考上北大清华呢”，从初中就是这样，笼罩着她的光环让爸爸无比骄傲。有一段时间爸爸在忙一个工程，好久都没有休息一天，却在家长会那天请了一下午的假从工地脱身，直到进入教室才意识到自己的一身装扮多么不合时宜。那时候回力球鞋还只是劳动人民的普通装备而不是什么潮品，溅满泥点的裤子也不会被认为是时髦或者个性，爸爸在穿西装或者皮衣的家长之中那么格格不入。但是声谷那么坚持地拉着他的手，向所有人宣告这是自己的爸爸，她以一种防御的姿态自豪着，内心却不住地为呕心沥血的父亲感到心酸。别人看向这对父女的眼神也不是羡慕，更多的是一眼便看透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同情。
那次之后，爸爸每次都会在家长会时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
从前的声谷懂事地对爸爸说，根本不在意爸爸的穿着，但是孩子单纯的表现怎么能瞒过父亲的眼睛。当父亲衣冠楚楚时，孩子拉着他的手劲都透露着理直气壮。而如今，一个穿着寒酸的父亲来参加她的家长会，对于她而言却是难以实现的奢侈。
她填上“母亲”、“杨念恩”和联系方式。
然而，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却是左右为难的反应。
“怎么不早说呢……你叔叔要带我去马尔代夫，机票都已经订好了。”灯光下到了中年却依旧美丽的妈妈微微露出抱歉的神情，却遮掩不住眼角浅浅的笑纹泄漏出来的幸福。
叔叔提起旅游已经有一段时间，原本计划在婚礼之后便带着妈妈去度蜜月，但是妈妈放心不下刚刚进入新环境的声谷。等过完年，叔叔又忙着一个案子，于是旅游的事也是一拖再拖。没料到几个星期没听到消息，再提起却是已经连机票都订了。
“没事，机票可以改签。”叔叔说。
“可以的吗？国际机票是不是很贵，改签要很多钱吧……”妈妈担忧地说。
“这无所谓，倒是声谷快高考了，有必要和老师沟通一下。”
“不用了叔叔。”声谷忙不迭展示着自己的“懂事”和“无欲无求”，“家长会其实不要紧的，总是老一套……倒是旅游机会难得，叔叔这么忙，错过了这次就说不定下次什么时候才能有空了。”
结果自然是叔叔被声谷说服了。他毕竟一心想给妻子补一个蜜月旅行。
声谷和组织委员一起沿着走道把手里的东西依次放在每张课桌上。
“谢谢你帮忙呢。”
“嗯，没什么。”声谷把写着学生姓名的桌签和一张考试成绩表放在每张课桌上，“能帮点忙挺好的。我近段时间错过了好多班级活动呢，连大扫除也逃掉了很多次。”
“怎么能说逃掉呢，你也是因为家里有事……”组织委员善解人意地在这里停住了话，转而问，“这次家长也没法来么？”
“嗯……”声谷从筐子里拿起写着“莫声谷”三个字的桌签，轻轻放进自己课桌的抽屉，“我妈妈临时有事。”
她低下头仔细看看成绩表。过去的一年里，因为家庭的变故而分心，她的成绩一落千丈。既然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让爸爸妈妈骄傲，那她一个人心无旁骛地努力就够了。
她把成绩表和白睿的桌签放在他桌上，看着他握着手机无比认真的表情，说：“你别太光明正大了，小心手机被没收。”
“烦死了，你是我妈啊！”男生视线上抬，正巧李游从他身后经过，他不由得把视线转了一个角度，这么一分神，手机里便传来刹车声和撞击声。
声谷顺着他的眼神望向李游，快步追上去，到了走廊上才开口：“子……李游，你妈妈这次也不来么？”
“嗯，她忙工作。”女生搬出每一次都不加改编的理由，用真实的原因掩盖了更不愿为人所知的隐情。
她抬起黑得过分的眼睛，看一眼声谷，随即心虚地移开视线。没有必要用“忙工作”或者别的借口敷衍声谷。“父母离异”但是依旧“性格开朗”的表象在声谷面前被撕得衣不蔽体，她真正的处境被透视得无所遁形。
声谷知道旁观者的安慰、理解和同情多么苍白无力甚至令人生厌，所以即使她能说出十万字的演讲，也最终将它化为更实际的一句：“那就不在你桌上放桌签了。”
“嗯。”
春天进入尾声，天气明显地转暖，只打了半小时球，白睿便汗流浃背。地面的反光越来越强烈，他跳动的影子越来越短。余光捕捉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经过球场入口，在爬满藤蔓的铁丝网外若隐若现，最终消失在车棚的方向。他抱起篮球，捡起外套匆匆离开篮球场。倚在一颗高大的梧桐树后面，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儿，终于平复了情绪，才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拖沓脚步渐渐靠近车棚。
“咦？”装出一种路过时偶遇的略微惊讶的语气，“你爸妈没来吗？”
李游抬头，看见他之后露出了所有“乖学生”看见他时都会露出的表情，带一点点畏惧，迅速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呃……我妈很忙。我的事情自己能处理好。”
“是啊，你学习很认真。”
“诶，你爸妈呢？”李游原本是无心地问出这个问句，一脱口便想起关于白睿父亲的各种传言，于是语气在句末不由得变得迟疑。
“我爸啊，他自己找老师就可以了，懒得听他们唠叨。”白睿说话的时候无意识地抓着后脑勺，突然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点傻，便悻悻地垂下了手，细长的四肢怎么也寻找不到一个帅气的姿势，足以呈献给此刻难得的并肩而坐。
李游合上书，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白睿的手上。高个子男生长着一双无比宽大的手，手掌沾满了球场和篮球上的灰土，只有掌心有一小片露出原本的肤色，指尖因为沾上了头上的汗水而晕成一片不均匀的污渍。他身上带着尘土的气味，就像夏天刚刚开始下暴雨时，空气中的气味。
她的视线上移，看着他的侧脸，突然笑了。他不解地扭头。
“你看过《加勒比海盗》吗？”
“没。”
“里面有个船长，画着浓浓的黑眼圈，你和他好像。”
白睿低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海盗？船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跟他像是褒还是贬？
李游却回答了他没说出口的问句：“那个人物很有个性的，演员也很有魅力，你有空可以去看看那个电影。”
白睿决定一会儿就找个网吧看电影去！
对话在零碎的话题和间歇的沉默中继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偶遇的陌生人一样。一直到家长会结束，教室里的人群渐渐离场，远远地看见夏风临和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走过，李游便举起书遮住脸。
白睿自然不悦：“被他看见你和我在一起又不会死。”
“啊，不是……”李游想解释，却停顿住了，只是叹了一口气，从书本后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着夏风临和他父亲动作僵硬地坐进一辆奥迪A8，突然又开始自言自语，“阿绿说奥迪A8看起来像个美男子，实在是难以理解。其实来接声谷的车也很好看啊，是奥迪A4吧。真羡慕，能有继父开着奥迪接送……我妈要没日没夜地打三份工才能养活我呢……”
不顾李游唐突的叙述，白睿只是默默地听着。在车棚里蹲点了两年才终于完成的“偶遇”，他一点也不想破坏。
远远的，树荫下走过挺直的男生身影。只是穿着简单的运动帽衫和牛仔裤，面容依旧是年轻的样子，却与刻苦而麻木的高中生格格不入。
他微微慢下脚步，扭头看了一眼白睿。短暂的眼神交流，互相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得到一个怪异而陌生的默契之后，便拾起自己步伐的节奏，快步离开。
“诶？那个人是……”
“哦，是给莫大侠开家长会来的，继父的儿子。”白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