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泽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确定她今晚还会不会回来。即便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这么久,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事情,他也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崩溃失控的模样。现在的他对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
听到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时,他猛地站起来。声谷推开门,看见他直视自己的眼神,不禁停顿了片刻,才收拾起自己的状态。
“我回来拿点东西……”她轻声说。
“然后呢,去哪里?”
她眼神飘忽地避开他的目光:“回学校。”
“这个点宿舍也关门了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宿舍关门也无所谓……”她用力摇着头。
“还有别处可以去么?”他敏感地问。
“嗯……”她含混地发出一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语气词,“去哪里都行……”
总之不想留在这里。
安泽嘴边扯起一个微笑,特别扭曲,特别苦涩的微笑:“……你知道你的项链是在哪找到的么?”
他把铃铛项链还给她时,她还沉静在溺水的恐惧余韵中,根本连失而复得的喜悦都无暇感受,更没有想过其他问题。他也没有过问太多,这个话题便就此被掩埋。
“在哪里?”
“万户床上。”
声谷却并不惊讶,甚至也不心虚:“哦,是呢……我问过他,他说没找到。”
他发怒了,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换做往常,她或许会轻易被他的压迫感打倒。
然而她已经决定丢弃一切,现在就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简直是历史重演呢……”她抬头微笑,“那天也是这样,你也是因为我和白睿谈恋爱,所以气得要命,一定要惩罚我,是吧?”
他愣住了,错愕地看着她。现在的她太不像她了,不像从前任何一个时刻的她。
她苦笑一声:“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这样,明明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却也不愿意被别人抢走。”
“谁说是我不想要的?”他反问。
“但是你有说过是想要的吗?也没有吧……你不是一直都这样的么,保持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高兴的时候就为所欲为,心情变了,随随便便就把我丢开,去找你真正喜欢的女人。”
在左深谷的事件之后,有过他凶暴的占有,有过他和别的女人的肉体关系,有过因他导致的灭顶之灾,因此他都把自己许久以前的背弃忘记,她却在这种时刻旧事重提。
“现在你还要翻那时候的旧账?口口声声说过去的事不计较的,不是你么?现在我们之间有的,都不重要的么?”
“现在我们之间有的……以前也有过,不是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让我觉得,你想和我在一起,然后你却突然就去找左深谷,把我丢到一边。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安泽生气了。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才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翻旧账我就陪你翻,你好好回忆,是我把你丢到一边跑去找左深谷的吗?她打电话约我吃饭的时候,我问过你的,她要我做她男朋友,我也问过你的。你哪一次不是二话不说把我推到她那边?你哪一次不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明明你才是我的女朋友!”
最后一句话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耳欲聋,声谷觉得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锤在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痛得要命。
“我是你的女朋友?”她伸手按住左胸,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她的心跳,“不是……一直都只是假装的么……”
“谁告诉你是假装的!我不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不准否认,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吗?如果是假装的话我为什么要带你参加我朋友的每一次聚会!假装的话我为什么要在大年初二跑回暖城就为见你一面!假装的话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去见我爷爷奶奶!假装的话我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止你妈和我爸离婚!假装的话,我会亲你吗?”
声谷浑身无力,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坍塌。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原来在他的眼里,她一直是他的“女朋友”,原来在他眼里,是她亲手把他推到左深谷身边。
他太笨拙了,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心情说出口,以为她能理解自己的举止的变化;而她太迟钝了,读不懂他的任何暗示,如果他不说出明确的字句,她便只敢把自己放在“继母的女儿”这么尴尬而不安的位置。回想起来,自己对他,也曾无意间做出多少“默许”、“纵容”、“暗示”、“鼓励”,甚至“勾引”。她接受他的好意,服从他的指令,顺从他的索取,在每一个公共场合扮演“女朋友”的角色,从不拒绝他任何举动。即便她心里明确地用“寄人篱下”或是“委曲求全”当做借口,在旁人看来,甚至在他本人看来,她一直以来都“承认”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
她用力摇头:“是我太傻了……你不说出口的话,我根本就不敢确定……”
“那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酸涩的味道从鼻腔向五官漾开,声谷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口鼻,隔绝了一切氧气,直到二十秒钟之后,他才有信心平静地说话。
“太晚了……”她抬起头,凄楚地微笑。
安泽一瞬间心灰意冷。
他松开了她:“不要笑,拜托你不要笑。”
“我以前特别想把一切都恢复原状,但是,现实不像电脑一样,按一个按键,就能恢复到过去某个时刻系统完好的状态。时间没法倒流,也没法停止,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回到过去’的可能。我一直在变,你也一直在变,周围的一切都在变,根本回不去了……”
时间永远回不到那个他们一起吃饺子的夜晚,将一切停止在那一通引发一切的电话之前。
时间也永远回不到思芽切开自己手腕之前。
“我们只能往前走。谢谢你,这么久以来一直照顾我……”她说出了生死决别的一句,转身走进卧室。
是这一刻。
他们经历了所有风雨,撑过了所有他以为根本不可能撑过去的坎坷,他本以为没有什么东西能从他身边夺走她。
却在这个时刻,他清晰地看见了她离开的决心。
过去的一年里,他成千上万次地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他,千方百计地远离她,一直到她真正要走的时刻,却仍然痛不可言。
而声谷掩上卧室的门,从衣柜顶上取下一个巨大的盒子,芭比娃娃和华丽的衣服陈列在天鹅绒衬垫上。她的手指撬进盒子的夹层,拿出镶嵌在泡沫中的小小手枪和两个弹夹,把它们塞进背包。
她出去的时候,安泽还在客厅里,抬起头面如死灰地看着她。
“那我走了,再见。”她说。
说完这句,她扭开门走出去,没有再回头。
似乎进入桂花开放的季节,真个耀江苑弥漫着淡淡的甜香,与之相称的是子夜时分清冷的秋风。
声谷站在小区门口,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今天原本就是这么冷的么?还是突然袭来的一阵冷空气缠上了自己?
她去回忆今晚早些时候的天气,却根本记不起来。“今晚”像是跨越了一整个世纪的遥远过往。
她拿出新换的手机,里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号码,神奇的是,她想要找的人偏偏存在。是什么时候存下的呢?为什么偏偏把他存下了呢?不过……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桂花香气充满她的胸腔,然后她按下拨通键。许久,那头响起醉醺醺的错愕男声:“喂?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她让自己的语气里流淌着不知所措,“我好难受!他们没有一个人明白,我也没办法跟他们谈……恐怕能理解的,只有你吧……”
“你过来吧,我在家。”罗世良回答。
从前的声谷根本不敢深夜独自搭乘出租车,今天的她无所畏惧。一方面是因为她原本就奔赴一个没有退路的方向,另一方面,她携带的致命武器给了她力量。
她的衣服仍然沾满血迹和饭店地板的各种污渍,脸上残留着哭泣过的凌乱痕迹。她草草拢一拢头发,不顾前座的司机透过后视镜递过来的怀疑目光,悄悄把手伸进背包,装上弹夹,摸索着熟悉它的手感。
半小时后,她推开那扇被她毁坏的木门。
罗世良一直顾不上修理它,前些日子是因为忙碌,近段时间,是因为沉浸在酒精中。现在也是,他仍穿着白天的衣服,右手的绷带又加厚了一层,瘫在沙发上,面前摆了一堆酒瓶。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世良大哥……”她掩上门,拉过一把椅子挡在门后。
罗世良神经质地笑起来:“这时候,你居然还肯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大哥……”
“我明明应该恨你入骨,但是……我却觉得,只有你能理解我的心痛,只有你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你是我唯一一个同伴……”她在他旁边坐下,“我知道,很讽刺,是吧?”
“是啊,”罗世良仰起头大笑,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纹路滚落,“太他妈讽刺了……”
“你别难过了,我们喝酒,喝酒……”她拿起茶几上写着复杂英文的酒瓶,倒了满满两杯,看着罗世良一饮而尽。
她只抿了一口金黄澄净的液体,便被浓烈的酒味呛得咳嗽,味道和她爷爷以前泡的药酒差不多。
“再来再来!”罗世良烦躁地敲着茶几的玻璃台面。
“世良大哥,你悠着点,这酒度数好高……”声谷语气微弱地劝了一句,又幽幽地改口说,“不过现在……又能怎么办呢,或许还是喝醉了比较舒服……”
她为他倒了满满一杯,余光瞥到他一口灌下,便也举起酒杯,却又被呛到,拿纸巾掩着嘴把大半口酒全都咳了出来。
醉得一塌糊涂的罗世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动:“晚上你本来想做的事情,我替你完成了。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其实今晚我打算下手的时候,根本就不在意后果。就算被人怀疑,就算背上人命,就算被通缉,一辈子逃亡,我也不管,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如果你这么一心一意为她报仇,应该连我也杀了吧!”罗世良双眼通红地瞪着声谷,“我才是罪魁祸首啊!是我害了她,我是个畜生!我是个禽兽啊!”他猛地灌下一杯烈酒,突然一阵反胃,冲进卫生间翻江倒海地呕吐。
声谷回头确认他的视线被阻断,迅速掏出一个小瓶子,把事先碾成粉末的药倒进他的杯子,用酒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