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根本不能说尽安泽心里的震惊。面前这个女子仍是四年前自己离开时的面貌,然而彻底不一样了。她说起斩断别人手腕,一根一根切下绑匪手指,甚至提及自己遭受的酷刑,都是一脸平静的模样。每每谈起白涟,没能阻止他降生的悔恨却那样深刻,说起“宁可亲手将他杀死”的语气也是令人恐怖的情真意切。
然而,怀着那样悲观绝望的情绪,她又是那么执着地坚守在那个孩子身边,始终不离不弃。
安泽明白,这些年她扮演着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承担不堪重负的责任,冒着难以想象的危险,却并不是真正的妻子和母亲,并未享受过真正的为人妻、为人母的快乐。
“你为什么要……你为什么要把这么重的负担扛在自己肩上。白睿和思芽都是成年人,养育白涟原本就不应该是你的责任。”
“他们俩根本照顾不好白涟。你不懂的,思芽多少次对着我哭,说她看到白涟就想起罗世良,说她后悔自己生下他,说她觉得对不起白睿。白睿更是,性子软弱得要命,别人对着他拔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别人绑走白涟他就知道给赎金。他的心肠太软了,就算儿子命悬一线,他也不肯让自己手上沾点血……”
“所以就要你来做所有的棘手的事情,让你负责沾满鲜血?”安泽感到不平,“那孩子甚至不是白睿的亲生儿子,他是罗世良的儿子!”
“不要说了!”声谷失控地尖叫起来,“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
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继续尖叫,也不让自己恐慌地过度呼吸。平静之后,才从指间缓缓出声。
“他只能是我的儿子。如果罗世良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就算人在牢里,也会想办法抢回去。我不是他的生母,白睿不是他的生父,思芽连生活完全自理都做不到,如果真要打官司,我们也不一定比罗世良更占优势。更何况,他不会乖乖走光明正大的途径。就算他抢不走,白涟的生活也要永无宁日了。如果他抢走了,被罗世良那边的人抚养长大,一定会变成罗世良和罗瑞雪那样的人。所以罗世良不能知道他的存在,他只能是我的儿子!”
“声谷,你先别慌。”安泽用力抓住她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你不用一个人承受,我说过的话依然算数,我可以当他的父亲。”
听到他的话,声谷在自己手掌的遮掩下露出一个凄楚而绝望的笑。
安泽实在是太天真了!
“不可能的。你知道他的身世之后,第一反应也是‘他是罗世良的儿子’,然后不自觉地就把他疏远了,是吧?就连白睿和思芽也是一样的啊,他们看待白涟的眼神,永远都是带着阴影的。现在还能一切太平,如果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爱它远远超过白涟。你呢,你真觉得相信自己能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爱他吗?如果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能保证不偏心吗?”
声谷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也担心,如果有一天自己有了孩子,藏身于体内的母性本能或许会让她轻而易举地偏爱亲生骨肉,等待白涟的必然是被忽略、冷落、放弃。所以当她伤重初愈,医生告诉她“可能会影响怀孕生子”时,她的心情居然是庆幸的。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不用给自己背上这种负担,他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就够了。我一个人就够了。”她再次强调。
如今的她比四年前更加悲观而独立,决绝地不依靠任何人,不信赖任何人。
“如果我非要坚持呢?”安泽握住她的肩膀,固执地问。
声谷用力摇着头:“求你了……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就当白涟是我和白睿的孩子,让他维持现状就可以了。求你了,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你需要什么,直接和我开口就行了,工作上遇到困难也好,或者……你有什么需求,只要开口就行了……”她握住安泽的手,手指用力嵌进他的手心,“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安泽被她的话激怒了,反手钳住她的手腕:“你觉得我是在要挟你吗?你觉得我想用白涟的事情和你交换那些东西吗?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恶劣吗?”
然而他又意识到,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啊!
这四年来,她经历过所有的危险、困难和痛苦,根本没有人在她身边保护她,她用最悲惨绝望而狠毒的方式保护自己,她甚至忘记了如何信赖别人。都是因为自己,凭着软弱的善良和愚蠢的坚持,制止她在最初的时刻铲草除根的决心,留下罗瑞雪这个后患,才让白家人和她陷入这样的境地。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劝她信任自己,却最终在她敞开心扉之际,因为愚蠢的误会而仓促地逃亡到世界另一端,把她一个人抛在泥泞里。
“其实,”声谷说,“不是我把你想得恶劣,而是我太恶劣了。你的一切都是干净的,但是我从生下来就是这样的,要靠杀死别人才能生存下去,要靠伤害别人才能保护自己。我和你生活的完全是两个世界,就连你自己也说过的吧,我是一个‘天理不容的人’。”
安泽一愣,在记忆里搜索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措辞激烈的描述,然后,他想起来了。
“不是那个意思。”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不是说你‘天理不容’,是说我和你的关系‘天理不容’。四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声谷惊愕地看着他:“怎么可能?”
“是啊,现在想想怎么可能。”愚蠢之极,真是愚蠢之极,“你住院的时候,我妈妈……褚博士告诉我,她不是我的生母,我是我爸爸结婚之前认识的女朋友的孩子。我当时理所当然地以为,我是你妈妈的儿子。”
“不是的。”声谷确信地摇摇头。
“你知道?”于是话题在漫长的拖延和周折之后,终于回到那个孩子身上。
声谷的表情突然恢复了空无一物的淡漠:“那个孩子是个女孩。”
“女孩?”
“是啊,是个姐姐,我们的姐姐。她叫莫音雪。”那个贯穿了她生命的名叫“雪”的女孩,宛若一个噩梦,或是存在于骨髓中的幽魂,即便被所有人遗忘,也顽强地在她的噩梦里滋长。
“她现在怎么样了?”
声谷的眼里闪过一丝逃避,却仍然回答:“小时候夭折了。”
“生病吗?”
“溺水。”
安泽懊恼得不行。太傻了!真是太傻了!当时为什么没能狠下心来和声谷、或是和杨念恩说清楚。其实杨念恩只是因为幼女的夭折而自责,因为没保护好安泽和声谷的姐姐而对他们抱有愧意。而声谷,也仅仅想谈论一下共有一个姐姐的如鲠在喉的诡异关系。自己却武断地把她们俩的反应理解为论证自己猜测的佐证。
“声谷……”他握住对方僵硬的手腕,搂住她的肩膀,“求你了……”
一切误会都已经澄清了,“回到过去”也好,“重新开始”也好,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而声谷的身躯是彻底僵硬的。她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却已经彻底失焦,于是他的脸开始模糊,幻化成另一张和她无比相似的脸庞。
家里没有留下音雪的一张照片,七岁死去的女孩只能在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残留一丝影像。
但这一丝影像也足以提醒声谷,她不可以继续下去。她不配爱安泽,她不配拥有他。
她想挣脱,他拥抱的力度却不容拒绝。她轻轻叹一口气,说:“你别这样,我今天不方便。改天吧。”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猛地松开了她,根本难以置信她说了这句话。她到底对他怀着怎样的揣测和提防,她到底把他想成什么样的人。明明是误会澄清、劫后逢生的喜悦,却被她误解成肉欲的企图。
安泽苦笑一声。也是自己的错。重逢之后,自己又何尝不是怀着急功近利的心情,迫切地想把她从另一个男人身边夺走,不顾她三番两次的拒绝和抵抗,也从没有关心过她的意愿。被怀疑居心不良,也无可厚非吧。
误会的澄清根本没有用,两个人已经在这四年里产生了无法弥补的隔阂,她走到了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他成为一个无权爱她的人。
安泽失去了一切力气:“你走吧。”
声谷站起身来,默默地看着他。
安泽捂住自己的额头,不去看她:“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我不需要任何交换。白涟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了。”
“谢谢。”声谷垂下眼睛,默默离开。
走出这个“家”,离开那个在很长时间内被她视作依靠的人,她终究有点发颤,却硬下心肠,心无旁骛地回到黑暗之中。
那才是本该属于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