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谷生日那天,思芽早起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按照习俗加了一个荷包蛋。
声谷既不喜欢长寿面,也不喜欢荷包蛋,却衷心享受食物中携带的情意,除此之外,生日也没有别的值得希冀的。成年人的悲哀就是,想吃蛋糕随时可以吃,想要什么礼物随时可以自己买,因为富有而不期待某一个特殊日子带来的馈赠,而真正匮乏的、真正最想要的,却是即便在这样特殊的日子,也不可能达成的愿望。
这便是她这四年来所有生日的情况,今年,却有了惊天的变数。
吃完长寿面,白睿和思芽神秘兮兮地给她一个文件袋,异口同声地说“生日快乐”。
声谷不太喜欢面对惊喜时的不知所措,一边拆开狐疑地问:“是什么啊?什么温泉水疗的票就算了,旅游什么的我也不想去……”
白睿偏偏一巴掌按住了文件袋:“你再猜,你再猜!”
“如果是圈圈的照片贴图什么的,还是可以接受的,可以压在茶几下面。”
“你再猜!”
声谷望着他们俩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呼之欲出的邀功表情,越加摸不着头脑:“如果是钱的话就最好了,可是这个触感不像啊。”她硬是从白睿的巴掌下抢出文件夹,背过身来,从里面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不需要看内容,封面上就赤裸裸地写着“离婚协议书”。她草草翻了翻文件,确认了后面几页的内容不是瞎编的玩笑,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离婚协议。
她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白睿:“你什么意思?”
“夫妻一场,好聚好散啦,大侠。”他嬉皮笑脸地说。
声谷用力把协议书撕成两半,对叠后再撕开,用尽全身力气,一直撕到手里只剩一沓厚厚的碎纸片,然后愤愤地将它们丢到桌上。
那两人都被她的反应吓到了。白睿用手挡住四处飘散的纸片:“你干嘛啊!我好心好意地给你准备一个惊喜,你居然全撕了,我还专程找律师弄的。”
“惊喜,这算什么惊喜!离婚协议是可以拿来当生日礼物的吗!这么大的事情,你事先不用跟我商量的吗!”
“怎么不行啊!反正你也不想一辈子留在我家,你喜欢的男人回来找你了,现在离婚不是正好吗?你可以找池安泽去,我也可以和姐姐结婚了。”
“你说得轻巧,你考虑过后果没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离婚了,你爸留给你的钱就要被收走,你以后靠什么过活?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离婚了,儿子怎么办?你以为离婚就是签个字这么简单的吗?”
“我知道事情不简单啊!”白睿其实心里也没底,便在嗓音上增加了一些力量来支撑自己,“但是总有办法解决的!”
“你一句总有办法解决就完了,到底怎么解决?要是没有钱你带着老婆儿子喝西北风吗?圈圈马上就上幼儿园了,从现在开始上学的钱根本是个无底洞你知道吗?你根本大学都没毕业,出去能找什么工作,真的去工地搬砖吗?你现在过的是什么大老板的生活,每个月光抽烟都要花上千,穿着几万块钱一套的西装随随便便就把酒洒上去,说一句送去干洗店就完了,你真的会过日子吗?”
白睿被她说得火冒三丈,却又无话反驳,思芽刚想插嘴,声谷却把矛头转向她。
“还有你,你自己真的能照顾好圈圈吗?你连自己对什么药过敏都不记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两个人就知道手足无措,这样子会没命的啊!你在炉子上煮东西转身就去睡觉,肉都煮成焦炭了,要不是我回来,煤气泄漏整个房子炸掉都有可能。还有你现在这个身子,连抱着圈圈走两步都做不到。别说照顾别人,你能照顾自己吗?没人扶着你,你连蹲都蹲不下来,以后我不在了,去那种没有坐便的场所,你连厕所都上不了!”
“你别说了!”白睿大声止住了她。骂自己无所谓,但是思芽是弱势群体,他不能让声谷这么措辞激烈、直指要害地攻击她。
“叫我别说?你就是听不得我说的,但是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你以为你不想听,你逃避,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了吗?你以为跟我离婚,你们俩就能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吗?”
白睿用力拍桌子,大声喊道:“你给我闭嘴!”
他的声音惊醒了圈圈,他揉着眼睛打开房门,小马立刻从他房间里蹿出来,扑到声谷身边,虎视眈眈地瞪着白睿。
三人看见圈圈出来,连忙止住争吵。
“妈妈……”他睡眼惺忪地扶着门。
声谷向孩子走去,步子根本没迈开便被白睿扯住手臂。他使个眼色,原本惊魂未定的思芽便心领神会,将脸上的表情缓和到适宜的温度,慢慢走近圈圈。
“你醒了啊,姐姐妈妈给你换衣服好不好?换好衣服出来吃早饭,今天早上想吃什么?”她带着孩子回到卧室,重新关上门。
声谷这才用力挣脱白睿:“你什么意思,现在连孩子也不准我碰了?”
“你出去。”白睿指着房门。
“就这样把我扫地出门吗?你混蛋……”声谷冲上去抓住白睿的衣襟,恨不得恶毒地扇他的耳光,撕扯他的头发,打断他的鼻梁。
“你别发疯了!”其实她并没有真下重手,所以他轻而易举就制住了她,“你先出去吧,现在根本没法谈。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商量。”
“有什么可商量的!我不会离婚的!你想都别想!”
白睿的手臂绕过她的腰,把她拎起来丢到门外,决绝地甩上了门。
声谷用力锤着门:“开门!快开门!混蛋,让我进去!”
然而,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她呆呆地看着彻底闭锁的门,这明明是她的家啊,却这么毫无征兆地把自己踢出去。白天的楼梯间内没有开灯,只有狭窄的窗户透进来一些营养不良的阴天的光线,房门上的猫眼,也是一片漆黑的。她像雕像一般,面无表情地僵立了几分钟,然后转身走下了楼梯。
一直弯腰贴在猫眼上偷看外面动静的白睿,终于垮下了动作,额头压在门上,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就像亲手砍断自己的手臂一样,疼痛自然是不必说的,那种失衡、缺失、空虚和恐慌,让他不由得抓紧了自己的领口,一直勒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思芽听见外面没了动静,心里越发没底,蹑手蹑脚探头出来,便看见白睿失魂落魄贴在门上的模样。
“怎么了?”她摸着他弯曲的脊背,“声谷呢?”
“我把她赶出去了……”他声音含混地说。
她扳过他的脸,用手心抹掉他的泪水,自己却忍不住也泪流满面。
其实根本就没有做到这一步吧,其实维持原状也能继续下去的。只要她坚强一点顶住杨念恩不待见的目光和近阳哥苦口婆心的劝诱,只要她坚强一点忍住与白睿结成连理的无谓期望,声谷原本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家庭的啊!是自己太软弱、太贪心,冠冕堂皇地说着“都是为她好”,其实这么决绝地把声谷赶出这个家庭,真的是对的吗?声谷真的会在别处更幸福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不停地道歉。
“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们……”
白睿也在疯狂责怪自己。明明是七尺男儿,却只懂得躲在安定的表象背后得过且过,享受声谷的照顾,享受思芽的温柔,她们需要的,他却无法给予。身边的两个女人,他全都辜负了。
声谷走下楼梯,站在大楼底下,天气阴郁而湿冷,她原本没做出门的准备,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被白睿猝不及防地丢出家门,她身上什么都没有,手机、钱包、钥匙,甚至连枪都没带。
她正抱着胳膊不知何去何从,突然从一边出现一个人影,目标明确地走向她。以她今天的心情,本打算低头忽略所有熟人的招呼,那人却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七姐,你要出门吗?要不要我送你?”
听见热切的男声,声谷抬头望去,内里的迟钝和呆滞反映到脸上,她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见到熟人”的表情。
“阿晋?我……不用麻烦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对不起啊七姐,今天突然来这儿找你。”对方却并不打算离开,“能不能拜托你让我回去工作?”
“工作?”声谷不明所以的问,“怎么了,你被解雇了吗?上回不是说升职了吗?”
“是调职了,在荣华一期当客户经理,工资也比以前高,但是我做的很不开心啊……”
此刻的声谷实在无暇顾及对方工作上的烦恼:“工资比以前高不是很好么,原本工作就是挣钱的,开心不开心还是其次吧……”
“七姐,我从十五岁起就在荣华了,生活里除了工作根本没别的重心。我发了誓要一辈子跟着七姐的,现在把我调到别的地方去,像条狗一样对那些暴发户点头哈腰的,我简直生不如死。就算要当狗,我也要当七姐身边的狗啊!”阿晋越来越激动,逼近了一步,恨不得死死抓住声谷,却还是没有最后那一份勇气。
“你别这么说……”声谷本能地后退半步。
“七姐,我求你了,让我回到你身边当司机吧。工资低一点无所谓的,比以前还低也无所谓的,反正我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声谷今天的状态,是自身难保,她彷徨无助地挪开视线,口吻里是更明显的逃避:“我帮不上忙的……公司的事情我说了也不算数。”
然而阿晋知道这句话是多么冷漠的敷衍。当时他被调职,董事长还亲自告诉他:“大侠觉得你工作很认真,当个司机委屈你了。”
既然调走是她的示意,那么要把他调回来,她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你是荣华的老板娘,调走一个人,调回来一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在一句失控的呐喊过后,阿晋的态度又软化下来,“求你了,念在我这些年忠心耿耿的份上,七姐……”
“你不要叫我七姐了!”什么老板娘,什么七姐,她都已经被扫地出门了,这些名号很快也要不属于她了,“荣华的事情我都管不上了,你的工作我也管不着!”
她裹紧身上的外套匆匆走开,阿晋在后面叫了两声,却根本留不住她逃离的脚步。
然而,即便逃离了半路杀出来的阻碍,她彷徨无措的脚步又要通向哪里呢?她根本连吃一顿饭、坐一趟公交车甚至打一通公用电话的钱都没有,属于她的那个“家”还伫立在原地,她却失去了象征所有权的钥匙,她没有办法联系任何人,就连给她带来最后勇气的武器也不在身边。
在这一座由钢筋混凝土和人组成的城市,她失去了所有安全感。
粗心的白睿一直没有意识到,被自己丢出门外的声谷是身无长物的窘境。思芽发现声谷的所有随身物品都还留在家里,甚至连厚外套都顺手挂在门口,这才开始惊慌,但是此刻根本无法联系她,只能着急地给安泽打电话。
“赶出了门?不是吧!”听说事情经过后,安泽被白睿的行事风格惊得瞠目结舌。
这一手传球实在用力过猛啊!
“车钥匙也没拿,钱也没那,手机也没拿,真不知道能去哪里!”电话里的思芽心急如焚。
现在知道着急,早干嘛去了!把人硬生生丢出门的时候倒是干脆!
安泽心里又气又急,却只是问:“想想有什么地方,离你们家不太远的,她能去的……”
他急匆匆地把右手手臂伸进西装外套,将手机换到右手,左手拧开门,便看见声谷坐在正对着门的楼梯上,像一尊僵硬的石像。看见他出来,仿佛依山雕凿的巨大佛像被撼动,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找到了。”安泽对着电话简洁地说了一句,挂掉电话。
声谷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扶着栏杆站起来时动作有些摇晃,露出擅闯禁区一般的恐慌和歉意。向后退了一步,却因此攀上一级台阶,站上了更高的位置。
安泽这才把套了一半的外套彻底穿上,扯了扯衣襟。
“怎么没去上班?”声谷拘谨地问。如果知道他在家,或许她会制止自己无知无觉通向这里的脚步。
“我辞职了,现在不用上班。”
“呃……辞职了?那……你是要出门么?”她注意到他的衣着仍是要上班的正式装束。
“原本要去公司做最后的工作交接。”所谓“最后的工作交接”也是狄然请他充当免费劳动力的借口,“不过不去也无所谓。”
“哦……”声谷仍然有些失魂落魄,却闭口不提家里发生的一切。
安泽后退一步,把家门敞开,侧身让出路:“不进来么?”
声谷走下台阶,站到门边眼神黯淡地望着屋里,却又迟疑地停下脚步,垂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安泽微微蹙眉:“进来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她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想回家……”
“那我送你回去。”安泽拉上门,用力的动作透露着掩藏不住的愠怒情绪。
结果大老远徒步走到他家门口,只是为了让他送她回家么……
“不是那个家……”她眼神低垂地看着自己冻得苍白的指尖。
“那是?”安泽低头看着她,一张脸完全被滑落的发丝遮挡,黑里透着些天然的褐色,像一盏熄灭成黑暗却仍带着余温的灯,“那走吧,我带你回家。”
他握住她的手腕,被冰冷的温度倏地一惊,于是滑落到她的手掌,用力把她的手裹进自己的手心。
声谷的二十五岁生日,远比圈圈的生日更为盛大。一段说离就离的婚姻,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