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46灵车

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在挡风玻璃上布下一片模糊的斑点，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纷纷放慢了速度。临近休息区，雨点渐渐变大，在橙色的路灯下散发着暖色调的光晕。
“圈圈，你要不要嘘嘘？”声谷测过头去问。
“不要。”圈圈对着后视镜摇摇头。
声谷依旧决定带他去洗手间，否则一会儿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孩子突然想上厕所，那时候谁也没辙。
听到他俩的对话，在后座闭目的思芽变换了一个姿势，疲惫地微微睁开双眼。她一直没有睡着，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没心没肺地睡大觉，她只是装睡避免和声谷对话而已。
罗世良出狱对于她是个很难面对的话题。总而言之，罗世良整体上就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如果论及一生最爱的男人是谁，最诚实的答案必然是罗世良，他让她从无知的少女变为洞悉一切的女人，带给她极致的快乐、彻骨的疼痛和深切的绝望，他理所应该是她刻骨铭心的男人。而在那之后，她对别人会有感恩、有友谊、有亲情，却不再有那样深入骨髓的爱恋。所以最终的归宿只要能照顾她，给她一个安定的下半生，是白睿也行，是朱医生也行，是别的男人也行。
她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袒露心迹，又生怕声谷看穿她不可告人的心事，只能用沉默和装睡来掩盖自己心里的动荡。为此几个小时不曾动弹，浑身酸痛不已。
声谷用尾灯给了白睿一个信号，拐进休息区，缓缓停下。
白睿打着伞冲到他们身边，声谷把圈圈从后座的安全座椅上解下来，吩咐白睿：“我带他去洗手间，你陪着姐姐。”
“知道知道！寸步不离！”白睿忙不迭地答应，把伞交给声谷。
声谷把圈圈带进女厕所，自己守在隔间门口，手机在这时候短促地震动。她打开刚收到的信息，在屏幕上展开的图片是安泽被鲜血染透的脸。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把手机按在前胸，强烈的窒息感涌上胸口，她紧张地吸气，深呼吸之间，全是公共洗手间刺鼻的气味。
她稳定了情绪，才鼓起勇气再次去看那条信息。
安泽的额角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淌下来染红了半边脸，他双眼紧闭，看起来不省人事。背景是肮脏粗糙的砖墙，他的右手被拷在墙上的水管上。陌生号码的归属地是省城。
她迅速回拨过去，漫长的等待后，是阔别已久却始终熟悉的声音。
“照片收到了？”罗世良问。
“你别伤害他。他跟你无冤无仇……”
“他是跟我无冤无仇，但是有人跟我有仇。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带着白睿的人头来，我就把安泽活蹦乱跳地还给你。否则我就按你的习惯，迟到一小时，剁一根手指。”
“我现在不在省城！就算马不停蹄赶回去，也要三个小时。”
“那就三个小时，一分钟都不多等。你一个人带着白睿来，要是敢耍花样，我直接崩了安泽！反正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好，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不要伤害他……”
罗世良冷笑了一声。果然，只要找对缺口，没有攻不下来的城池。抓住敌人的缺点，甚至能让对方跪着奉上他想要的一切。
“三个小时之后我发给你地点。”说完这句，他便迅速挂断了电话。
声谷仍然停留在原来的姿势，手机僵硬地压在耳边，完全忘记把手放下。
圈圈从隔间里出来，扯扯她的衣角：“妈妈——”
她回过神来。像是机械前行的电动玩具，阻拦着她的障碍被取开，她便继续机械地沿着原有的轨迹前行。她抱起孩子，在水龙头下洗净他的小手，牵着他穿过渐渐厚重的雨点，回到车上。那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与平时无异，白睿和思芽都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劲。
“大侠，你陪姐姐去一下厕所吧。”白睿帮她把圈圈扣在安全座椅上。
“你陪她去就是了。”声谷兀自打开门坐进驾驶座。
“我一个男人，怎么好陪她去厕所嘛！”
“我要留在圈圈身边。”声谷不容拒绝地说。
思芽不想这时候因为这种事情节外生枝：“好了好了，我到时候自己进去就是了，没事的。”
另一方面，她也没有勇气和声谷近距离独处。白睿那么单纯而迟钝，任何事情要瞒过他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声谷太可怕了，思芽总担心哪怕是来回洗手间的短短的路程、短短的对话，自己心里的躁动情绪就会被对方洞察。
其实此刻，声谷根本没有余力留意思芽。她在想的，是自己二十年前欠下的血债，终于到了偿还的时刻。
在她生命之初陪伴她，给予她欢乐和保护，更教会她反抗和杀戮的血亲，死在她天真无知的年纪。她不记得夭折的姐姐，却终其一生都在周围的人身上寻找姐姐的投影。她对李游毫无原则的纵容，她对思芽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都是源于潜意识里对姐姐的残余记忆。
对于安泽，更是如此。他身上流着和音雪一样的血液，他长着音雪的眉眼，他有着和音雪一样的悲伤表情。他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和音雪最接近的生命。
就像声谷一样，身上流淌着一半与音雪一模一样的血液。
所以她的一辈子都要用于偿还。安泽需要什么，她便献上什么。安泽需要她的命，她便甘愿赴死。
她看着白睿搀扶着思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便回过头对圈圈说：“你乖乖在这里等着爸爸和姐姐妈妈，不要走出车子。”
“妈妈去哪里？”
“妈妈很快就回来。”声谷在自己脸上布下温柔而可信的微笑。她下车，拉开圈圈身旁的车门，把头探进去，让自己的嘴唇在他的额头停留了五秒钟。
便是那个反常的亲昵举动，让孩子嗅到了诀别的意味。
“妈妈……”他抓住声谷的衣袖，死死地不肯放松。
她挣开他的小手，关上门，大步走向临近的黑色奔驰。
多年前白老四的座驾便是一辆黑色奔驰，黑暗的肃穆色彩加上修长而森严的线条，声谷曾经在心里暗暗地想，那辆车看起来真像灵车。后来，那辆车便应验了这个一闪而过的不详念头，在高架上撞得粉碎。白睿继承遗产之后，重新购置了一辆奔驰，他说霸道总裁总是需要一辆低调华丽的好车，家用型SUV就像家里又老又丑的黄脸婆，是没法带去正式场合的。大抵是受到父亲品味的影响，他的新欢“贵妇”仍然长得很像灵车。
或许正应景。声谷这一趟回去，根本没有抱着全身而退的奢望。
她调了调座椅的位置，发动汽车，却发现圈圈不知怎么挣脱了安全座椅的禁锢，打开车门，从车里摔了出来。他顾不上撒娇装可怜，火速爬起来，连拍一拍膝盖的时间都没有，穿过冰冷的冬雨，踩过地面的积水，跌跌撞撞地飞奔到黑色奔驰旁边，用力拍着驾驶座的车门，通红的小脸上挂满泪水。声谷打开车门，他便扑进来抱着她的腿不肯撒手。
“妈妈——妈妈不要走！”他哭喊着。
声谷不希望他引起周围旅人的注意，便下车抱起他。雨点密密麻麻地坠落在他们身上，寒意从肩头渗入，她连忙回到大车旁，着急地想把孩子塞进温暖干燥的地方。
“圈圈乖乖的，妈妈很快就回来。”
“圈圈要跟妈妈一起走！圈圈要跟妈妈在一起！”圈圈却吊着她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放手。
“圈圈……宝贝，”声谷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温柔而无奈，“乖……你不能和妈妈一起去。妈妈要死了……”
四岁的孩童又怎么会理解“生”与“死”的含义。但是不论“生离”还是“死别”，他只知道自己要见不到妈妈了，这便让他无法忍受。
他停止了哭泣，含着热泪抽搭着问：“‘死’是什么？”
“‘死’就是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圈圈要和妈妈一起去‘死’！圈圈要和妈妈在一起！”
“但是‘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爸爸和姐姐妈妈了。”
圈圈犹豫了一下，但是二选一的选择题，他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他很快便下定了决心，耍赖似的把脑袋压在声谷的颈窝：“我不管！我就要和妈妈在一起！”
声谷妥协了。
原本，自己不就承诺了要永远把他带在身边的么？她会背着他穿过世间所有坎坷和泥泞，她会让他在自己怀里躲避风雨，如果有一天她的世界坍塌，她就带着他一起死去。即便让他随着自己一起万劫不复，也不会让他孤身一人留在这危险的世界。
“好，我们一起走。”声谷扯下儿童安全座椅，以最快的速度把圈圈固定在黑色奔驰的后座。
在思芽和白睿返回之前，黑色的灵车便载着母子二人，奔赴没有归路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