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钟的人连敲了三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家家都纷纷关了灯,杜懿嘉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晚上没有吃饭食,思路太沉浸,肚子饿了半夜竟然还不自知。
感觉到饥饿的时候偏偏嘴馋的能留下来哈喇子,铁了心一样的就想吃城门边上的跳水鱼。
跳水鱼是蜀中一带来的老板开的饭店,色香味俱全,漂浮着一层红油,麻、香、辣,鱼片片的十分轻薄,放入滚烫的油汤里几秒钟就可以烫熟,吃起来松软滑嫩,味道浓重,令人欲罢不能。
自从南蛮那边传来了许多诸如花椒麻椒一类的东西,蜀中的人就把这些调料用的淋漓尽致,浇出来的酱让人垂涎三尺,不像京城里面传统的吃食,面一类的东西,团成一团,撒点白糖芝麻,粉罗罗吃的口干;再不就是糖葫芦,只是小孩子喜欢吃那个东西,何况还是只能作为零食,想填饱肚子简直是开玩笑。
大晚上的客人也少了,也不知道那家店关门了没有。
杜懿嘉饿从心来,脑子饥饿的发晕,心想反正是睡不着,出去转悠也是转悠,在家里呆着等饿死也是呆着,倒不如出去碰碰运气。
刚走到两百米远处,突然看到那家店还亮着火光,杜懿嘉一路小跑跑了过去,顺带着咽了咽口水,心情激动的不能言表。
是熟客了,杜懿嘉和老板亲热的像是有了十来年交情的老友,还没有进门就招呼了一声:“张老板好啊,这么晚还开着店。”
一只脚迈进去,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位客人。
杜懿嘉喜结友,一看饭馆里就两个人,大喇喇的就坐在了那位独自吃着辣香的客人对面,道一声:“老板,来两斤鱼,一壶自酿的小酒。”
对面的那个人似乎是不好接近的人,眼睛半抬不抬的看了他一眼,道:“明日清早还要做事,这么晚了还要喝酒?”
杜懿嘉眯了眯一双忪惺的睡眼,捋了捋散到额头边上的头发微微一笑:“借酒消愁。”
客人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抬头的一瞬间,杜懿嘉轻易分辨出了对面那个人明显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一口鱼从客人的脖子滑下去,却听他说:“年纪轻轻,是愁修身齐家的事?”
杜懿嘉笑意依旧涌现在脸上:“国将不国,何处立命?大丈夫当心系天下。”这句话是他悲愤所说,心想面前这个人素昧平生说了也罢,然而话说出口却又觉得十分后悔,不该如此草率谈论家国大事,当下闭住口,便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那位客人却像是十分感兴趣一样的,说:“如今国家休养生息,人民安乐,何出此言。”
杜懿嘉酌了一口小酒,有些酒意上升,当下心生一些愤懑之意,只是忍住不拍案了,话说出来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便是这个休养生息政策,修养二三十年也罢,三四十年也罢,可是如今已经七十来年了,还在继续。我国国力已经如此昌盛,兵甲充足,军队勤于训练,实力强胜。他国欺我软弱,三天两头来骚扰,挑战我大国威严、实在忍无可忍……”
说了冗长的一段,几乎是把他所有的政治抱负一丝不保留的吐露了出来,甚至有些话是冒了天地之大不为;在思想束缚的时候甚至是要断头的话,全都在这个寻常的夜晚,被他口吐狂言全部说出来,而且还是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杜懿嘉的话戛然而止,眼睛不知不觉渐渐湿润,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客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想好了继续说下去。杜懿嘉张张嗓子想了许久,终于补充一句,算是作了结。
“他日当为国家效力,为国为民,踏破贺兰山缺。”
客人点点头:“年轻人能有此志气远见很不错、很不错。”
拍拍衣袂站起身:“天色不早,年纪大了,还是回去早些睡了。”
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客人顺着大路一直直走,直走到皇宫的侧门。侧门那里有个老太监,看到他来了,急急忙忙抖开一件披风,道:“皇上,您究竟到哪里去了,夜里风凉,不见您影子,可是急死咱家了!”
那人摆摆手:“不是有暗卫么,你紧张什么。”
老太监还想说什么,被他眼神示意住了嘴。
杜懿嘉默默啜了两口酒,看着锅子里面剩的几片鱼也没有了胃口,帮着老板收拾收拾桌子,竟然有了几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涕下之感。
月色明朗,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踱步。灯火阑珊,却连寻谁都不知道。
他出身名门,又考中功名在翰林院里谋得了一个小官位,好歹是有品级了,却只能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在外人看来他这样十分不错,不仅稳定还小有成就,相貌堂堂,一双美目如画,美眸仿佛一动就能说话。顾盼左右,也有不少好女子值得他去争取,可他就是不感兴趣。
不扫天下,何以扫家。
大约他淡薄许久也难得雄浑激昂一会,一时半会没有平复心情,躺在床上的时候心还是狂跳的,意识里过了很久才睡着。睡是睡着了,可是很不好,反反复复都是无数的梦境,也不知道梦里讲了什么,就像是一个悠长悠长的流水账,醒来的时候除了疲劳什么都不记得。
一个人的生命里会遇见许多事,大部分都是浮光掠影,经历之后就过去了,甚至连个痕迹都不留下。
他杜懿嘉不过是在一个跳水鱼馆遇见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没想到还有后话。
半月后翰林院传下圣旨,接旨人竟然是杜懿嘉。
杜懿嘉那时候正在抄布告,同样的布告抄了几千遍,已经是头晕眼花手抽筋。圣旨到的时候喊他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跪下去的时候有些缓不过来神,一不小心跌了个大马趴,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敢笑。
连升三级,真是蠢鸟飞上梧桐枝头变做了凤凰。
他回家准备告诉自家亲爹这件事情的时候头都是晕的,他不断回忆前几天他是不是踩到了狗屎,才走了这样一个狗屎运。
摇摇头晃晃脑,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是彩旗高举,一家人都炸了锅。
杜懿嘉极力分辨不同的声音终于明白了他们共同讲的是一件事:新帝上台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提拔了将近十个年轻人,有武将有文官,清一色的不到二十五岁,有官宦子弟也有一介草民出身。
他杜懿嘉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好事,也不知道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亦或是老天爷砸金子砸错了人,一砸砸到了他身上。总之,他就是从翰林院那个卖苦力的地方正式逃脱了出来,成为了正六品的中级官员。
这批官员品级相对来说低一些,却被皇上钦定了,从此,他也要跟着一群老人们一起上朝了,哪怕是三品以上官员上的日日朝,他们也得跟着去。
这算是哪门子鬼?
次日第一次上朝才知道鬼从何处来——那客人哪里是寻常客人,分明就是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
杜懿嘉一时腿软,差点抖了起来。
那夜的事情他还后悔着,怕是什么人什么人的眼线,这下担忧成了真,哪里是什么人的眼线,分明就是皇上他本人,还用着眼线做什么,皇上自己亲自出马,还有谁能认得出来他?问世间几人见过皇上真身,恐怕许多人连皇上年龄几何也是不知道。
其他几个年轻人,腿若是不忍着只怕是要哆嗦成一个筛子,比他只怕也不好到哪里去。
上朝结束后几个新晋的年轻人被皇上叫住随他去了御书房,自以为自己和颜悦色让他们把自己的政治抱负都说一遍,谁知道在这几个年轻人眼里那就是张嘲讽脸,任谁也不敢多说话,任谁也不敢再在皇上面前说那些自以为是的大抱负。
皇上一双细长的明眸像是看穿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一般,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去吧去吧。”
眼睁睁的看着一群似乎骨头上都带着刺的人一下子圆溜溜成了一团,皇上有着说不出的心疼,本来以为软塌塌了几十年的国家终于来了一群有血有肉有气魄有才学有热血有抱负的年轻人,结果最终还是这一路货色,被这个世界磨圆了一般。
再也没有了大眼瞪小眼的心情。
明明前几天还相聊甚欢,怎么如今知道自己是皇上就满是畏惧。他是生杀予夺的皇上,就当真一句句真话都听不见了么!?
皇上想不通,连连辗转反侧了三个晚上,上朝的时候眼圈都是黑色的,觉得实在不能这样像是个青涩的陷入相思一样的小伙子一样,等着姑娘的回答与青睐。
眼见着三日的上朝那群新来的年轻人几乎是没有说过什么话,皇帝心里觉得猴急,他让这群年轻人到自己的朝堂上来又不是让他们站在那里当摆设的,他需要的是一个个能言善道的新人,为这个即将枯死的朝堂增加一些活力。
皇上最终还是选择了把杜懿嘉单独叫到御书房来,赐了座叫人端上茶,准备进行一次长谈。
“在朝堂上,我让你们尽管说话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发言。”
杜懿嘉不敢不回答,回答了却也只是一些模棱两可未见其意的答案:“臣无言以对,却不知其他同龄的同僚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