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理会这些放在山洞顶部的凶器的时候,想把精力转到另一头把这一层念想忘却的时候,偏偏有人想告诉他。简子芫晃荡在他的前方,一边等着他这个腿脚十分不便的“老年人”,一边也让自己缓口气,足以向他阐述一下这些被绑在山洞顶端的小剑是怎么回事:“这山洞里许多条道,却只有一条路真的能走,不能走的路,只要感知到有人进来了,就会通过各类机关把人弄死,除了少数艺高人胆大的,其他任何入侵者都会丧命,或是等在门口不敢进来。”
杜懿嘉在心中暗暗赞叹着这山洞设计的精妙,一边在心中暗想这山洞设计的也实在太残忍,一边在心中暗暗叹息,一边在心中默默打着算盘。
听书的心情摆在哪里似乎是意犹未尽,却听简子芫渐渐落了话音,眼见着她估计是不会再说了,他却依旧想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厉害的机关。
于是故作漫不经心道:“这机关真厉害。”
声音慵懒,说的话也很随意,却无端有着牵着别人鼻子走跟着他的话音继续说下去的本领,他这一招原来在自己那一群狐盆狗友之间用的时候屡试不爽,现在在简子芫面前再用一回,却没有以前用的那么得心应手了,简子芫就像是一个永远煮不烂的老竹笋,油盐不进,还硬邦邦的,切不烂,咬不动,吞不下。
杜懿嘉记得自己小时候读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北方人去南方吃竹笋,觉得非常的清甜可口,就问那个南方人少的是什么,南方人回答说那是竹类。结果这个北方人回了家,就把自己的竹席拿起来放进锅里面煮,怎么煮都煮不熟。
笑的时候嘲笑那个北方人的无知,长大之后慢慢的发现了这个故事一层又是一层的深意。
如果说他的狐朋狗友是煮了之后就鲜美嫩滑的竹笋,那么简子芫就是那个已经长老了的竹子,用同样的煮法,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效果。
他没有想到简子芫的脑回路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仅仅跟在他的话后面应了一声:“所以你一定跟紧我,别一不小心跟错路了。”
杜懿嘉无奈的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哪一步迈的脚步接触面积不均匀弄疼了自己,说不定就死掉了。
他以前总是喜欢走路多于马车,走路的时候亲近地面,紧挨着泥土,每当双足同时落地的时候,都会让他感觉到十分的踏实;而乘坐马车的时候双足虽然在车板上,实质上还是悬空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感觉到大地带来的安全感,他从来都不信任那四条腿的小畜生,畜生就是畜生,再怎么通人性也改变不了他们不是人的本质。
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坐车才是这史上最逍遥的事情,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现在就有一辆车子来接他送他,让他一辈子屁股都不离开凳子。
理想就象是做梦,再怎么曼妙它都仅仅是个幻影,离生活太远太远。
也许实际一点的,是让简子芫继续像是拎一只鸡一样拎着他。
虽然他一大段路程都是被简子芫的,虽然他很讨厌被一个比自己还要娇小的弱女子拎着的感觉,虽然他被简子芫拎着很很难受,可是他就是很希望,这一回简子芫还能拎着他。有时候,人就是贱啊。
可就是这么贱,他还是在做梦。
做梦都梦不到。
他也只能砸砸嘴巴,拖着疼痛的磨出了水泡的脚提前进入了老年一般的往前前行。
简子芫觉得自己自从认识了杜懿嘉这个人以后就开始白眼珠比黑眼珠多,每当看到他像是个不通人情世故而且还没有丝毫智商的时候,她都深深感觉到,除了翻白眼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可以面对这个人的表情了。
就像是个傻瓜一样,他什么都不懂。
很多时候她其实都不想跟这个男人说话,或者想要丢掉这个男人不管,让他自己自生自灭,可是最终还是狠不下心,作为一个江湖里风里来雨里去的人,她实在是心太软了。
每当她五味杂陈的乌着一双眼眸看他,眼神里常常掩藏不住恨意。
就是恨,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她,她现在就不会觉得孑然一身了无依靠。
简子芫从出生来经历过的事情看起来有点多,然而实际上能让她刻骨铭心的也不过几件,其中一件就前不久才发生。
和眼前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的男人有着太大的关系,却又不能说是有关系。从小到大最疼她的师兄,就是为了救这个人在最后面掩护断后,死了。
人固有一死,有人英年早逝,有人死亡之时已至耄耋。死,多么简单的一个四四方方的方块字;死亡,每一年过世的人数也仅仅是统计数据上面一个平常朴实的冷冰冰的数字。可是放在每一个死者亲近之人耳边轻声提起,不需要多少情绪,都能使人感觉左边胸口皮肉底下的一块,忽然的空了,就像是一个汹涌的漩涡,把所有的喜怒哀乐连着这个人的所有记忆都一同裹挟离开。
世界那么大,朋友那么多,可惜就是找不到想要倾诉的那个人,可惜那句话,就只能告诉那一个人的。
没有那个人,这句话就只能咽进肚子里,腐了,烂了,最后化为两行泪,无声的从眼眶流出来,脸颊湿润一片……也还是找不到其他一个代替的人来诉说。
连七情六欲都是不完整的了,该饱满充盈的地方忽然缺了一块;记忆也是不完整的,被剜去了最柔软的那部分。
她当时把杜懿嘉扔在堂厅里面,自己去后屋换下那一身血淋淋的衣服,血衣才撕掉,刚刚穿上里衣,外衣还没有套上,就听到自己的贴身小丫鬟急匆匆的一边跑着一边叫着:“小姐!小姐!”
上气不接下气。
她自小习武,耳朵也比寻常人灵了许多,一边拉着衣服一边打开门。她云鬓散着,青丝没有梳就,乱蓬蓬的顶在头上,所有的金钗玉珠都散乱的摆放在一边的梳妆镜上,翠绿的屏风是自家方师兄去年送给她的礼物,质量一般,上面的画作却很美,也难为了他的师兄一介大老粗,也也没有多少银两,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找了多少人托付,才能给她找来这么个品味不错的屏风。
她一手托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扯着自己的外衣,踱步到门前,恋恋不舍的腾出一只手来开了门,就看见那平日里通常都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喘着气,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面冒着细汗,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和惊吓:“小姐不好了!”
看到小姑娘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一定有大事不妙,心中猜疑了片刻,然而又要保持着自己基本的镇静,觉得心累。
简子芫一直教导自己属下的人要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现在看到小姑娘一脸见鬼的模样,失去了基本的道上混的人的素质,觉得自己以前的教导都成了烟灰,像是放屁一样毫无用处,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就算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表现出来也十分丢人,不禁面露了一丝愠色,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严厉的盯着她看。
小丫头偎在门口的木门上歇了好一会,也没有看清她有些不快的表情。几乎是要等到简子芫这个平时都很淡定的女子忍不住了想要开口催她,她才喘了喘气才恢复过来,大声道,满满的都是拖着哭腔:“方旗主死啦!”
方旗主死了?一时间几乎是五雷轰顶。
小丫头绿秀嘤嘤的在一旁哭,先还是能克制住自己,慢慢的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就像是死了自己的亲爹亲娘一般,也不枉方师兄平日里对这个在难民流沛的时候走失了的小姑娘照顾了那么多,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哭成了一朵带雨梨花,而且是倾盆大雨,哭得花儿都要蔫了。。
简子芫那一刻觉得自己的血液就像是三九寒冬的冰柱子,一时间从里面到外面,一下子寒了个透彻。
也不管自己以前是怎么教导别人的,她往后倒退了几步,要不是身边有个屏风挡着,仓促间给她撑了一下,说不定整个人就要倒下了。她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终于稳住的时候觉得就像是天塌下来了一般,尽数压在了她的双肩上。
书本上的教导,口头上的话,教训别人都很容易,可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像安慰别人那么简单。泰山还没有崩塌,也就是死了个自己当做至亲的密友罢了,她就已经在面孔上几乎乌青一片,呈现菜色。
她师兄,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丢了自己的命。
生命这个东西,看不到摸不得,好像是鸡肋一般,然而实际上,对谁都太重要,对谁都是不可或缺。
是的,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是自己走的,每个人都得靠自己,可是向前冲的时候,总是得有一个后盾为他提供最基本的保障。她师兄原来是她的后盾,可是现在,她没有师兄了。
她没有后盾了,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念天地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