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镇和城里头不一样,京城里面过了傍晚才到了热闹时候,卖花灯的,唱鼓戏的,哼小曲的,各行各业的都有,有人说,京城这模样,一天之始不是太阳出来的时候,倒是太阳落下的时候。农村里头大不相同,朝廷规矩上管得严,小城镇的集市不许开夜市,因此天一黑就什么灯火都没有了,黑漆漆一片。
杜懿嘉下午的时候睡得有点多,现在也虽然深了,可是倦意不来,他也就睡不着,躺在床上躺了许久,他就活活的睁着一双大眼睛,觉得这实在是在即在折腾自己的身体。
这世上有言道,蠢货装聪明人难,聪明人装蠢货易。
装蠢,话少就可以,一句话不吭,就什么漏洞都没有。
刚刚设宴的时候,他就坐在桌子一角一声不吭,有人问话就随便应付一下,没人说话就只盯着碗里面的吃食。雷公不打吃饭人,他身子骨虽然精瘦的,但是骨头里面全是肉,每一餐都能吃得像是饿了三天,他不仅要吃数量,更要吃质量,对于美食有着极其强烈的追求,以前每逢赴宴,碍着自己的和父亲的、家族的面子不敢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只能偷偷蜷缩在自己的那个小小的作为李曼对着桌子上的饭菜偷偷下咽口水,再怎么眼馋嘴馋都必须得装出一副斯斯文文温文尔雅的餐桌礼仪。
越是像这种小地方,天子鞭长莫及,眼睛看不着,胳膊伸不着,官员便更是狡猾得很,做什么事情都越来越滴水不漏了,上下哄得俱是漂亮,一桌子菜,跟人比起来分量并不多,菜色也不挑剔,看起来青青葱葱翠绿一片朴实的很,实际上下面卧虎藏龙,杜懿嘉把那盐水煮的大白菜叶子随便一挑,便看见了其中露出了白嫩白嫩的蚌肉;还有那千张丝,被切得细如发丝,用熬了数个小时的老母鸡高汤煮的,芳甘浓美,入口即化;再就是那红烧肉汁炖海参,红烧肉都弃了,只留下几个大小刚好的海参端上来;最令人陶醉的就是青菜豆腐,青菜只留叶子不留梗,豆腐是放在金华火腿里蒸出来了,火腿的香味全进了豆腐里面,烩出来浓浓肉香。
几道简单的菜肴,不知道要花费平时一餐大宴几倍的银子。
没有吃食的时候也不强求,现在既然几道菜摆在了面前,那么也便没有了什么推脱的必要,他嘴下毫不留情,一筷子接着一筷子。
餐桌上交杯换盏,觥筹交错,李政成被灌了个接近半醉,不断地摆手摆手,拒绝了好几杯,可是他再怎么推辞怎么能够敌得过一遍接着一遍上来劝酒的人们,很快就喝得身子站不稳,幸好还有个看起来酒量不错的小侍卫有点良心,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少也不太懂这餐桌之道,实在并且忠心,一杯就是一杯,帮他挡了不少酒。
杜懿嘉实在是沉得住气,听见那群附庸风雅的人不断说些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漂亮话,一直在旁边当个傻子似的花瓶,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话都没有讲,就像是个隐形人似的,既然没有人来理会他,他也就更不需要理会旁人。自己想喝那酒杯中清甜的酸梅酒的时候就倒出来喝一杯,觉得那烧刀子灼喉咙的时候就不加以理会,自己自得其乐,一晚上也算是过得蛮开心的。
直到半个多时辰过去,大家喝酒基本上都喝了个尽兴,也觉得自己这一份拼酒的心,大约能被李大人感受到了,于是纷纷停住了酒杯,说些台面上的话各找各妈去了。杜懿嘉第一次以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身份看着这群斗志斗勇的酒桌上的“政客”各自想出了各自的高招:有含着一口酒一边还能说话的,一旦坐下去就假装喝一口旁边的茶,一场喝下去杯子里面的茶水反而多了;有偷梁换柱的,趁着大家不注意把白水换进酒杯里,人家拼酒他拼水;有一口喝下去喝的无限欢快的,脸涨得通红,随后躲到厕所里把这些酒水尽数吐出来,一场饭吃下来,也不知道几遗矢……杜懿嘉冷眼旁观,一时间十分想笑,果然是各有各的方法,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挑了挑筷子,夹了一条鱼尾吃,鱼烧的不错,开的花刀甚为巧妙,他吃鱼是油子,一大口下去腮帮子鼓几下,很快就鱼肉归鱼肉,鱼刺归鱼刺,从来没有被卡到过。
眼见着大家都离开,桌子上却剩下了许多东西没有吃完,细数一下客人们吃的东西,论谁都不会有杜懿嘉一个热吃得多。他打了一个深深的饱嗝,刚才残留的美味升了上来,惹得他摸了摸肚子。又舒坦又饱足,杜懿嘉甚至不想走了,随便找一个地方就睡了最好。
他回头看了看餐桌上许多剩下的饭菜,暗暗感叹了一句:“唉,真是浪费啊!”
那么好的菜不吃,那么好的酒也不知道品,十有八九都给一群不识好歹的畜生糟蹋了。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他一晚上并未与任何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一晚上落得了个清闲,可惜一清闲就吃了太多。吃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他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肚子撑得就想要有什么炸出来一般,一来一点困意都没有,二来肚子涨得厉害,也不敢躺下去,只能爬起来坐在小椅子上,椅子短了一个腿,还坐不稳。
他现在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只能容他作为一个侍卫的身份和另外一个侍卫一起住一间屋子,谁较他装作被捡来的流浪汉?那个侍卫活像一头猪,熟睡起来比死人还快,很快就打起了呼噜。漆黑的夜晚,杜懿嘉独自坐在床边,本以为落得一点清静,谁知这位任性的仁兄实在不是一个好队友,似乎是被他起身带出的声音打扰到了不高兴,于是翻了一个身,鼻孔朝天,呼噜声更大。沉重的体魄碾压在陈旧的床上,咯吱咯吱,使杜懿嘉这个本来就不甚正经的人不得不往某些坑爹的地方想。
他摇晃着自己有些沉重的脑袋,觉得自己即使是坐在这椅子上,都能够如同一个摇摆的拨浪鼓,房间里面气闷,两个男人混合的味道也不甚好闻,他自小长在一个女眷比男人多的环境,习惯了干净日子,这将就忍受不了,于是决定外出走走。
刚一推门,一股清凉酸爽的风就把他从头到脚穿了个透彻,他一个趔趄,悻悻的关上了门。门里面太闷,而门外又太冷,这种进退维谷的状态使他犹疑不决。
是出去受冻呢,还是躲在房间里炸耳朵呢?那真的是个问题。
约莫是那位同房的仁兄实在是逼人太甚,无差别的群发性攻击循环无间隙上演,若是再多待片刻估计立马就得被斩于马下,杜懿嘉实在无法忍受他的雷公电母齐上阵似的轰鸣声,恍若有一小狐狸精修成了仙要挨天劫,没打到真狐狸身上,倒是给他摆了一道。
他拿起一件外套,想了想又把那位熟睡的室友的外套拿了,出了门。门“吱呀”一声,随手给关了。
寒风呼啸,划在脸上带着一股酒气,双倍的火辣。
他在这栋专门用来接待远方到来的客人的院子里找不到路,他本来就是路痴,这下黑灯瞎火的走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院子里,深深觉得自己下一刻或许就要把自己弄丢了。
院子里煞是清雅,梅兰竹菊,各具特色,可见的那个是设计这园子的人品味煞是不错,假山安放的稀零,整个院子也不显得过满,该工笔的地方工笔,该细描的地方细描,该留白的地方留白。
寒风裹挟了不少各式各样花朵的香味,总是使人感受到一种清冽的意味。他还很少在这种深更半夜的时候走到外面来,也很少能够住到这么大的一个院子。杜家的院子小那是远近出了名,没一处多的地方给种上哪怕一棵树。
前方有个凉亭,凉亭里面坐了个人,杜懿嘉小时候借着月光偷偷读摊子上淘来的鬼怪小说硬是看坏了眼睛,远处的人物都是看不太清楚,此时此刻又是深更夜半,更是一片模糊。晚上的时候人容易脑子不清楚,他也没有多想,便径直走了上去。
他本来以为会是个无所事事的小吏,谁知道走过去才发现是李政成李大人。
他心中一时间没有回味过来——料想当时李政成喝的酩酊大醉可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他也能确信李政成绝对没有耍任何的花招,他眼睛不好确实是不好了一点,可是那并不能阻碍他清晰地观察酒桌上每个人的反应。
他还没有开口,李政成一双垂老的眼睛就抬起来看他,眼神清亮,不像寻常的老年人那般眼珠浑浊,好像带着无数的看不清楚远方的障碍。
就淡淡的问了一句,听不出什么含义来:“怎么不睡觉。”
好像他就睡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