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养了两日,身子略有好转,我便独自坐在殿中等着刘玥的到来。
坐了一会儿,寝殿门上悬挂的厚重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外头的冷气夹杂着一丝清冷的冰雪气息吹了进来,炭盆中通红的火光灭了一瞬,又重新燃了起来,我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狐皮裘袄,扫过刘玥波澜不惊的脸,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妹妹坐吧,不必多礼了。”
刘玥才刚要跪下,见我如此说抬眼迅速扫了我一眼,微微蹙眉,却仍是乖觉的坐在我身边的榻上,我放下手中穿针引线的寝衣,亲自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面带微笑,道:“你大概知道我为何找你来吧。”
刘玥看了一眼杯中清亮的淡黄色茶水,点了点头,语气不卑不亢,“臣妾知道,静若姑姑方才来的时候说过了,只是,臣妾不懂,娘娘既然知道那珊瑚手钏是臣妾所为,为何不直接将臣妾送进慎刑署或是直接处死?凌氏与许氏的下场臣妾知道,娘娘也并不是什么良善人,后宫皆知。”
我不动声色的慢悠悠喝着茶,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妹妹聪慧,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在手钏里参杂了极重的麝香,妄图谋害本宫,皇上知道后大为恼怒,但我认为,你我之事,还是我们亲自解决比较好。我自认入宫以后待你不薄,与你也并未交恶,你又为何会如此憎恨本宫?”
刘玥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我这才发现,她虽然样貌并不美艳,却独有一番神色清韵,与刘琦颇为相似,倒真有股巾帼之气,“皇后娘娘难道不知,后宫之中向来如此,只为了皇上的宠爱,就可以全力拼杀,又哪里需要交恶?”
我皱了皱眉,问道:“你果然只是为了恩宠与权位?”
刘玥轻蔑的笑了,“恩宠?权位?皇后娘娘,您以为后宫女子皆与您一样吗?若我说,我只是太爱皇上了,您相信吗?”
我想过无数种原因,但完全忽略了后宫中的真情,刘玥见我不答话,自顾自的说起来,“起初,我也不喜欢宫里,我觉得这里尔虞我诈,脏得很,但昔年大宴,我看到皇上的那天,他那么英俊,又那么温柔,当时他对先皇后的感情毫不避讳,哪怕在大庭广之下,他也总是那么温柔的注视着她,眼中再也没有别人,从那时起,我仿佛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浩瀚的星空,我多希望他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就一直等啊等——等啊等,后来,先皇后薨逝,我觉得连老天都在帮我,但就在我以为有了机会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从他脸上见到半分柔情,他总是寂寞的,伤心的,让我连靠近都不能——”
我知道莫绝尘对我的感情,却不想在旁人看来竟是这样的深刻痴迷,让我不禁动容,刘玥顿了顿,掩饰般的用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继续说道:“我就在他身后一直等着他回头看我一眼,但等来的却是你,我见到你的脸,就知道我完了,不仅是我,后宫所有女子,见到你这张脸,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我不甘心,因为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只是觊觎他身边的位置,你只是长了一张与先皇后一模一样的脸却能得到他所有的宠爱,我不甘心!”
不等她说完,我便厉声打断:“你不甘心?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因为这张脸才得到了这一切?你又凭什么觉得我对她不是真心真意?”
发了一顿火,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冲动,连忙抚了抚额冷静了片刻,转头看着惊讶不已的刘玥,“对于皇上的感情,我们都不要争论了,我无法相像你有多爱他,你也不会知道我为他做了些什么,但是,不论如何,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会为了莫绝尘不顾一切,是不是?”
刘玥看我突然转变态度,有些警惕的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找臣妾来不是为了惩处我吗?”
我摇了摇头,捡重点的说:“本宫近日发现你哥哥与云林馆那二位从秦月国来的人来往密切,似乎要对建和不利,但那三人都是我的朋友,若是此事声张出去,他们三人定会处以极刑,但建和的安危,皇上的安危又不能不顾,刘琦是你哥哥,所以本宫特地找你来商量此事,看看能不能从刘琦那探听出消息,咱们也好早作准备,以免秦月突然来袭。”
刘玥瞳孔逐渐放大,惊恐的看着我,显然是被我的话吓到了,我顾不得许多,拉起她说道:“发什么愣?你觉得我会用这样的事开玩笑吗?你谋害我的事我不会追究,若是你想保住你哥哥还有皇上的性命,就照我说的做。”
这次刘玥虽然加害我,但也只是不愿我有身孕,且又是为了莫绝尘的缘故,刘玥本性不坏,也没有什么心机,听到这样的事自然吓得花容失色,缓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道:“您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我有些好笑的看着她,道:“否则呢?若是真为了那手钏,直接将你送去慎刑署就是,又何劳本宫亲自见你?”
刘玥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那您不责罚臣妾?”
我板着脸道:“若是从刘琦那拿不到消息,本宫再一并责罚,放聪明点儿,别打草惊蛇,顺便试探看看刘琦的态度,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可能。”
“是,臣妾知道了,那——臣妾不打搅娘娘休息,先告退了。”
“去吧。”
打发了刘玥,也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我便继续缝制那件寝衣,莫绝尘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天刚擦黑,殿内红烛高照,温暖如春,稀稀疏疏的雪花透过琉璃玫瑰暗窗清清浅浅落了满地,我盘腿坐在灯下,无比认真的缝制着寝衣上的祥云,一头青丝散在榻上,身上只着一袭暗金缕薄寝衣,身上用各色丝线绣满了蝴蝶纷飞,在这冬日之中倒像是春意满园。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也不起身,懒懒的道:“回来了?今日回来的晚了些,御膳房送来的膳食我让拿去小厨房温着了,现在可要传膳?”
莫绝尘微笑着走近,解下身上的大氅,抖了抖雪搭在一旁,随手拿了一条锦被盖在我身上,又绕到较远的位置上坐下烤火,“方才静若见我进来,已经吩咐传膳去了,你也歇歇吧,灯太暗了整日绣对眼睛不好,往后日子还长,慢慢绣就好,何必急于一时。”
我手中针线顿了顿,眼睛便染上了一层雾气,我眨了眨眼睛,不理会他的话,嗔怪道:“你坐那么远做什么?怕沾染了我身上的麝香味儿啊?”
莫绝尘嗤笑一声,仍是不动弹,语气却充满了宠溺的意味,“小丫头真是没良心,我刚从外边儿进来,还不是怕身上的寒气过给你,没的再着了风寒。”
我本就东想西想,如今听到他这番话,顺势就刺破了指尖,我惊呼一声,丢了手中的寝衣,莫绝尘见状急忙过来,拿起我的手仔细查看,素白纤长的手指沾染了一颗殷红的血珠,倒显得无比妖艳,他皱了皱眉,十分自然的将我的手指放入口中,一阵温热透过他的舌尖直直烧红了我的脸,片刻后,将我的手指拿出来,皱着眉道:“我就说灯太暗了就别做了,你不听,如今知道疼了吧?”
我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酸楚,眼泪大滴大滴掉落下来,莫绝尘无奈的叹了口气,将我轻轻按在怀中,“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愈发爱哭了。”
我也不知为何感情会如此抑制不住,明明忍耐了许久,压抑了许久,但却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让我轻易投降,我双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放声大哭——“皇上,娘娘,晚膳——布好了——”春雨被我惯得素来没规矩惯了,没想到一进门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哭丧着脸跪下,连连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我从莫绝尘胸口抬起头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雾蒙蒙的双眼打量着吓得三魂儿去了两魂儿半的春雨,觉得发泄了一下,心里畅快多了,便道:“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我松开莫绝尘,胡乱将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衣服上,咬着唇无辜的看着他,面前的男子呆愣的看着我,额头几乎要冒出三条黑线。
入夜,我靠在床上等着莫绝尘,坐久了脖子有些不适,便拿起身边的枕头搭在自己身后,却被枕头下边的一本书吸引,书的封面有些泛黄,右下角一排小字也有些模糊,但隐约还是能辨认“情浅人不知”几个小字,我心中微动,不由得打开细看。
这本画册是当初当做生日礼物送给莫绝尘的,他一直十分宝贝,如今拿在手里却觉得厚了些,我翻到最后,见到了两行飘逸俊秀的字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字旁边是我的画像,似乎是殿选那日,我穿着华贵的衣裳不知天高地厚的看着他,明明是一张妖艳到极致的脸,却分明透着单纯羞涩的惊艳。
我往前翻了几页,发现都是我的画像,微笑的,大笑的,害羞的笑,爽朗的笑……多姿多彩,仿佛在莫绝尘心中,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心事,无忧无虑的女子,所以,我离开的一年中,他就是盯着这些画像度过的吗?当时的我怎么那么残忍,狠心离开他就算了,还要用我的死亡惩罚他,我简直就是混蛋!
想了片刻,眼泪又吧嗒吧嗒落在了画册上,莫绝尘才沐浴完,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便见到我又靠在床上哭得伤心,慌忙的坐过来,将我抱住,哄道:“怎么又哭了?说你是小孩子还真成了小孩儿了?”
我忍了忍泪水,也不去看他,抽抽搭搭的问道:“我离开以后,你——你都是怎么过的?”
莫绝尘将被子盖在我们身上,又搂紧了我,思索片刻道:“早就忘了,大约就是度日如年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揽着我的手却不自禁的收紧,我分明能感受得到他的无助,他的懊悔,他的想念,以及——他对我深深的爱意,我不再追问,转头就吻上了他的嘴唇……
云雨过后,我依然紧紧抱着莫绝尘不愿放手,在他耳边轻声说唤道:“绝尘——绝尘——”
黑夜中,只有一星半点的灯光透过月影纱照在他的脸颊,我看着他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终于听到你叫我的名字了。”
我的眼泪无声的滴落,将他光滑的颈项染湿了一片,“绝尘,你要好好的。”
是的,绝尘,让我一见倾心的男子,让我奋不顾身的男子,让我爱过也恨过的男子,这一刻,我才明白太后那日对我说的话,爱情不是一个人为你付出你才爱他,而是你明知他对你无情却仍然放不下他。
回想起来,当日我虽然离宫,虽然痛恨莫绝尘的种种欺骗与背叛,但在高烧不退的山洞中,呼唤着醒来的依然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