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时,缓心丹的效力已维系不了多久,我眉眼具笑地望向榻上危坐的明帝,勾唇道:“后事如何,我不得而知。只不过前世因果,我还是知晓几分,陛下可知我在宫中侍奉的日子里看遍了宫中百花,却仍觉得春色不够是为何?”明帝闻言无声,我继而俯身至他面前,唇间轻吐道:“因着宫中百花争艳,却独独没有合欢花。”
明帝闻言颜色大变,他定定地睁着双眸,似是听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他危声道:“合欢花,合欢国?你与合欢国是什么关系?说,快说!咳咳咳!”
言间,明帝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脸色煞白,似是耗竭自己的心力在思索。我见状却是不慌不忙地探手为明帝顺背,唇间悠缓道:“陛下莫要慌乱,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我与合欢国并无什么特别的关系。”明帝听到这里似是颜色稍缓,而我随即又道:“我,不过是合欢国余下的最后一丝血脉而已。”
“你竟然是合欢国的后裔?不对,犹记当年,圣朝先祖应当将合欢国的后裔斩草除根了,如何会留下你这条血脉?怎么可能?”明帝已然止不住他满腔的惊诧,他的言辞亦向我告知合欢国究竟何亡,想来是他心血顿涌,他竟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幽幽地顺着玉石地面的纹路游走着,如同一朵妖艳无格的芍药,开尽了风姿,却不日便会迎来衰败之时。
看来我当时的思绪并没有错,冷氏皇朝绝非突兀出现,而合欢国也并非一日覆灭。冷氏皇朝看来便是合欢国一日尽灭的缘由,但是他们是用了什么手段,不得而知。我曾认为从幽时那里听来的,关于无极石的传言并非全不可信,然而后人传下来的真相,恐怕也是经过添油加醋的,自然不可全信。而今,我终是确定了幽时言辞中的亦真亦假。
最初,我还不曾相信是冷氏皇朝将合欢国覆灭,可是明帝的言辞真真像是当头棒喝!因着冷思寒,因着冷思玄与冷思平他们,我宁可相信幽时所言的合欢国因何而灭,可如今明帝的一言一行,都像是一把锤子,愈渐将我心头那根不得不信的铁钉狠狠砸实。
我闻言抿唇望向明帝不安的容色,心中忽地冷了下来,漠声陈言道:“想来你们当初并不知道合欢国有一个生来火眸的小公主,人们以为不详,而小公主则在皇宫混乱时得以逃脱,方才有了今日的离忆雪。”
“火眸?无极石?是无极石!当初见到你的一双火眸,朕自以为美极,却未料到那是无极石的预相!拥无极者,天命所归!不,不会的!圣朝鼎盛,你不会有机会复辟合欢!绝不会!”明帝言说着一切,却又像是喃喃自语。
他孱弱的身躯在颤抖,我心明他是心血气动,血脉已挣脱束缚,以致他的眸子里已然溢出了血丝,而他的唇间更是血涌不止,原来方才那一口血不过是最初的引头。
不妨诉之实言,明帝知道无极石一事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而他竟知晓“拥无极者,天命所归”一言,这是幽涯曾经暗中告诉我的,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包括冷思寒。我心中不觉好笑,明帝似乎将我当做了他皇位的对手,然而我又何来的心思去复辟合欢呢?
不觉有了这样的念头,若是明帝得知冷思寒的体内也拥有无极石,他会否一早便杀掉这个皇子?即便他是他最心爱之人所生?
我不欲与明帝多做纠缠,却念及了那个与他并号的贵妃,一个面自孤傲却将真情葬在心底的女子,随即道:“我会否复辟合欢,你恐怕是难以见到了。不过你终于有机会,去向被你埋葬一生的明贵妃赎罪了,可怜她明明知道要死,却能够这么安然地面对。”
“明贵妃?她不是被段妃害死的吗?朕给了她最好的一切,朕给了她无上的荣华和宠爱!若她知晓一切,她为何不告知朕有人要害她?”明帝说着拍向身下的床榻,发出有力的剧响,他自觉是深爱明贵妃的,可他的爱能够是世间最尊贵的,也可以是最廉价的。
唇间冷笑,一个自负的男子,自以为宠惯便是一个女子的一切?我稍嫌轻蔑地瞥向明帝,他的身躯已经全然伏在了床榻之上,我冷哼道:“告知你?她谢谢段妃还来不及呢!你亲手杀了她的爱人,你可知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她是怎样的心情?有这样的机会能够摆脱你,她可是求之不得呢!”
明帝抽搐着抬眸,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耗费了他很多的力气,他大口喘着气道:“你为何要告诉朕这些?你为何要告诉朕?你这个狠毒的女子!”
不用明帝言说,我心已冷,何为狠毒?谁能说清,无人能够道明。我轻笑问道:“我狠毒吗?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是的罢。可是对于你,我尊贵的天子,你应当向你为君路上的所有殉道者赔罪!你是用了怎样的狠毒,算计了他们的一生?算计了他们的生死!”
“你是为了他们来向朕索命的吗?你不仅索了朕的命,你还要了朕的皇子,朕的江山,朕的社稷!你们都在谋划朕的江山!你们都是!咳咳咳,咳咳咳!”明帝一边言辞一边咳血,他自以为是受尽了他的皇子和我的谋害,他竟然还有顾影自怜的心思?
我真不知是否该可怜可怜他,可是我念及静儿、琥珀和明贵妃,便知晓自己饶不了他,我方才还只是用言辞来刺激他。然而看他此刻恼怒的模样,丝毫不省自身!直至此刻,我缓缓从袖中取出一颗安息丹。
明帝此刻的境地,自有“日薄西山,奄奄一息”来比作,幽涯仍道是仁慈,这安息丹是让服食者在不知不觉中停止血脉的行运。对于这时病自加身的明帝来说,这无疑是让他解脱的最好方法。只需将丹药含食,便不知天地为何物,更不见人生作几何,全似作一生浮梦罢了。
我手扶丹药探身向伏在床榻之上的明帝寻去,他现今心脉尽断才会吐血不止,他的双眸已变作血红,连同我的火眸也不可与之比拟!我扶起他垂下的面容,将安息丹送进了他的唇中。他已无力气挣脱,只得怔怔地看着我将丹药喂入他的口中。
“你的江山,此后再不用你多做担忧了。”我轻手将明帝扶平躺在榻上,他唇中不断地往外涌血,血自混热,安息丹用不了多久便会融入他体内。
及至最后,明帝的眸子依旧定定地睁着,血红的眸子,如同待发的野兽。他起伏气息的身躯已然平静,我抬手至他鼻下试探鼻息,手下无息,我不由得深深地舒了口气,将手移至明帝的面颊,轻柔地将他怒睁的双眸阖上。
戎马一生,结局不过如此。没有父慈子孝,没有儿孙绕膝,这就是天子的荣华,天子的极乐吗?
我自殿外将周培海再次招来,他一眼便看到了床榻上静躺的明帝,随即嚎啕道:“陛下!陛下!”殿外忽地传来怒喝声,少时又传来兵器相接的声响,我心明该是成王下朝之时了,便抬手止住周培海的行为。他抬眸见到我的容貌,登时大喊道:“你!你还活着?是你害死了陛下?”
“若是公公想让成王他们听到,从而闯进宫里来将我一剑毙命,再兄弟自残争相皇位,你大可继续这样叫喊!”我怒声呵斥周培海,随即用力地甩开手中他的衣袖。
周培海闻声凝眉,他切齿道:“你想怎样?这不正是你期望见到的吗?你害死了陛下,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取出明帝方才书写的诏书递给周培海,冷声道:“仔细看看这是否你们陛下的手笔!他生前已经立好了太子,若你不想冷氏皇朝陷入皇位之争,你自当明白如何去做。”
周培海不可置信地将诏书接过,他看到了诏书上的字迹后更觉惊诧不已,似是不信这真是明帝所写,他低声将诏书念出:“……朕之七子冷思寒,端孝良德,战功显著,今此立为太子。”他念罢,颓然将手垂下。
我沉静地端坐在天乾宫中,宫外短兵相接战声已久,然而冷思平将天乾宫守得很好,冷思成的人根本无法攻到这里。而我,则是静等着明曦归人。不时,有人声在门外叫喊:“湛王人马已到!”直至如今,我悬着心思终是落定,冷思成已无可脱逃。
望着一旁呆愣的周培海,我抿唇笑道:“有劳公公了,成王已被拿下,请公公主持宫室之道罢!”周培海不再多作言声,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宫外步去。我轻步往内殿隐去,宫门大开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周培海的身影隐没在涌入殿内的日光之中。
未几,他越显苍迈的声音在宫外响起:“……朕念储位虚空已久,七子冷思寒,端孝良德,战功显著,深肖朕躬,可以承宗庙,今此立为太子。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什么?父皇已立冷思寒为太子?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听父皇亲口告诉我!”冷思成喧闹的声音在宫外响起,听来似是努力在挣脱守卫的束缚。
周培海闻言沉静片刻,随即哑声道:“住口!陛下,陛下,陛下他,驾崩了,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