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不知，不知她眸中闪亮的究竟是泪水，还是欲望，亦或是愤恨？倘若是泪水，是否那泪水不为忏悔下毒于我，只为没有毒死我反倒被捉？如若真是这般，那么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觉得泪水是不为人所同情的。亦是我第一次明白，明白为何人们常言，可怜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方来仪的左脸已然面目全非，若不是清晰辨认，只怕我看不清她颊上滴落的浑浊是自何而来。她的颜容被疤痕盖满，肤色再找不回昔日的皙白细腻，触目惊心的伤痕在她的脸上遍布，一道一道，一片一片。想来她真是恨毒了我，而她左脸的伤疤又如同耻辱般无数次地提醒着她。
“你的脸究竟是因何而毁？不提你向来自傲，竟也舍得弃了这倾城之姿？难道只是因为要活下来看着本宫死不成？你已然是云王妃了，究竟还有何不满足？”不顾檀黎的阻拦，我轻揽披挂的长袍立身而起，缓步向方来仪走近。每近一步，我便似乎离她心底的恨也近了一步，而那感觉几近让我难以喘息。
令人讶异的是，方来仪不怒反笑，她语中竟透着丝丝哀凉，忽地抬眸向我声音颤颤道：“云王妃？我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云王妃罢了！云王他当初是不愿娶我的，而这一切因为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吧！可是他后来娶了我，便注定是我悲哀的开始！”
我心中一惊，当初明帝下旨令冷思云迎娶方来仪，冷思云确实是百般不愿。他将时跪拜在明帝的书房外苦苦哀求，如此抗旨，全是因着他当时满心想娶的人是平阳公主，亦就是当年的——我。犹记得那时明帝大怒，口口声声要治冷思云的罪，众皇子和璇贵妃合力向明帝求情，而冷思云最终答应了要娶方来仪，此事才就此作罢。
当年的事情如今历历在目，看来我与方来仪的梁子是自我入宫时便已然结下了。虽不是我故意为之，然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现今冷思云和方来仪都没有死，可他们的处境却是生不如死。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这必是方来仪的心思，我疑惑她是否有意引去了我的思略，或许她正等着步入她给我设下的陷阱也未可知。念及至此，我轻声问道：“有名无实？你既知他并非真心对你，你又为何为他诬害宸美人和太子，甚至最后残害了明贵妃？”
“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夫君，他不爱我，可是我心里唯有他一人。他若高兴，我便高兴，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尽我所能。女子嫁夫从夫，我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夫字天出头，云王便是我的夫君，他在我心中自是比天还大。死一个宸美人算什么？段妃算什么？明贵妃又算什么？若不是杨柳依那个蠢货会相信鬼神之说，我的计策本是天衣无缝的！”方来仪的言声跌宕起伏，她眸中闪烁着无比的骄傲，却不是纯净的自豪，而是变质若愚的自负。
天衣无缝的计策？我不禁勾唇，这世间原本便是周始有序的，只要是人做的事情，便会有为他人知晓的一天。瞒？如何能瞒得过？于此，我不由得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心率稍显急促，或许我亦预示了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让冷思寒发现我的心疾，那一天还会远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为他做了这么多，既是心甘情愿，又为何心中依旧有怨？为何在他被拘禁的时候，不继续陪同他寂寥的后半生？”我俯身紧盯着她的颜容，声声紧迫。她的颜容一半美人，一半鬼陋，我脑中顿时浮过一个上古蝴蝶的名字——鬼美人。
鬼美人是一种神秘的蝴蝶，它的一双翅膀并不对称，而是一面美人面，一面鬼骷脸。蝶翅翩舞时美陋交替，美人与枯骨的更迭只在眨眼之间，让人心生恐惧。而眼前的方来仪便让我想到了鬼美人，俊丽的与丑恶的交结，或许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这样的两面，亦如我也不曾例外。
谁知不说还好，我一言已罢，方来仪更是笑得痴狂，她双眸无神，怔怔望向我，那一股阴寒看得我毛骨悚然，未几她尖声开口：“陪伴？我心知云王心里没我，所以我成全他，我要你永远沉睡，然后再把你送到他的身边。这样，九爷总不会寂寞了，九爷……他看不到我，始终看不到我！”
檀黎此刻轻悠着步子到我耳畔低语，我不动声色地神会，随即瞥向一旁神色怔忡的方来仪，低声道：“如此，若是本宫给你个机会，让你陪同云王终老，你可愿意？还是说，你依然想本宫死？”
“云王，九爷，我还能陪九爷终老吗？我能吗？不！不！我不能，我不能！我的脸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陪九爷，我没有这资格，没有，没有！”方来仪随即开始疯狂地抓扯自己已毁的左脸，生生抓住了丝丝血痕。
此景一出，不等我与檀黎开口唤小德子他们，宫门已经轰然大开，随即一串匆匆的脚步声传入耳帘。寒风自门外而入，一时间朦胧了我的双眸，依约见到一个容貌妖媚可比女子的白衣男子自外而入，他动作轻柔地将跪摊在地的方来仪扶起，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檀黎疾步走向门边，却迎来了门外昂然静立的冷思寒，她将欲福身行礼，冷思寒却拂手将她的身形止住，继而片刻不停地云步至我身边。大开的宫门亦在他二人的进入后，再次幽声阖起。
视线平静，我不由得鼻下微酸，涟涟水眸悠悠望向冷思寒，心中顿时感谢他的一念之善，否则不会有眼前安宁的一幕。我沉沉地望着冷思云单膝跪拜在地，他一手搀扶着身形不稳的方来仪，满目柔情地望着面目全非的她，唇角轻启道：“来仪，随我回家。”
我少有这般感觉，冷思云的一眸一动全如同上天的鬼斧神工，他仿佛是世间珍有的天降之物，你若不经意地轻唤他一声，似乎都是对上苍的不敬。曾经只觉冷思云的容貌是男子中少有的精细，与众多男子的阳刚相较，反而更多了一分妖媚。
可是此刻，我只觉冷思云给永宁宫真正带来了片缕幽宁。如此，我竟开始好奇这些拘禁的时日里，冷思云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身上再无从前的放荡不羁，也无任何的骄奢淫逸，他身上散发出的恰恰是一种纯净的气质，让人心神安宁。
“云王？云王，是你吗？”方来仪身姿微颤，一绝方才怨怼的愤懑，她此刻柔声低语，甚至语声留带着几分似水温婉，双眸流露出的尽是崇拜与敬爱，这正是一个女子对夫君应有的神色与眸光。
“是我，夫人，随我回家可好？”冷思云言辞恳切，他双眸一一掠过方来仪脸上的疤痕，我看不清他眸中如何神采，只觉得其中星辰闪烁。这些年过去，他向来是嚣张惯了的，这般恳切的模样实在不曾见过，便连着他怀中的方来仪亦是眸露讶异。
方来仪闻言唇角浅笑，她口口声声回应道：“好，好，好！夫君来找我回去，我如何能不从？这是你第一次唤我作夫人，这是第一次！真好，真好！九爷，你能再叫妾身两声夫人吗？”
冷思云此刻只当方来仪是迷糊的孩子，语声温尔道：“何妨？夫人，我的夫人，同我回家罢。”他方才一直站在永宁宫外，殿内发生了什么他自是听在耳中，方来仪为他付出了多少他心中必也清楚。想来此刻，他会是开始看到了方来仪的好，且想要开始弥补她。
这几声呼唤更是让方来仪喜不自胜，她顺着冷思云的搀扶站起了身子，仿佛已经忘却了自己尽毁的容貌和她因何被抓到此处。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我和冷思寒过来，莞尔道：“陛下，皇后娘娘，妾身恳求一杯酒以谢妾身犯下的大罪，求陛下与娘娘成全。”
我心明冷思寒是有意放过他们二人，若说继续幽禁的日子，两人相伴总好过一人孤守不是？冷思寒朝檀黎颔首，檀黎随即自偏室取来新酿的惜梅酒，紫玉晶盏，琼浆玉液，那玉盏落在方来仪的手中，我只觉更添了几分凄美。
方来仪双手捧盏向我与冷思寒示意，而我们亦是太过欣慰，是而并未发觉方来仪故意将食指的指甲浸入了杯盏之中。她双眸含笑，吟吟婉约道：“陛下，娘娘，多谢二位不杀之恩！妾身自知犯下大过，可如今二位让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夫君，我夫君是来带我还家的，妾身余愿已足，特此以酒谢罪！”
及至方来仪将盏中琼浆饮尽，我们方才发现她语中不对，冷思云跌跌撞撞抢下她的酒盏时，已然酒尽杯空。
“你这是要做什么！”冷思云用力地扳过方来仪的身子，而她的唇角似已开始幽幽溢血，冷思云挥过雪白的广袖为她擦拭唇角，那白暇的锦绸也因此染上点点猩红，可方来仪唇角的血却像断了节制的江流般绵延不绝。
方来仪闻罢扯过冷思云为她擦拭的广袖，她悉心地为冷思云擦净掌上的猩红，声音沉静道：“王爷，若妾身这张脸还没毁，自是愿意陪你的，幽禁也好，驱逐也罢，王爷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可如今妾身行错了一步棋，若非要苛害皇后，我也不至于此。然而我又高兴，如若不是毁了这张脸，我现今怎会站在这大殿里，怎会听到王爷你唤我一声夫人？夫人，王爷你终于肯唤我作夫人了，妾身此生已足，别无他求，只求来生能伴王爷左右，死生不弃。”
言间，方来仪的身姿一点点往地上睡去，而冷思云则接她入怀，陪着她一点点跪伏在地，而我与冷思寒亦向他二人走近，此时身着碧袍的方来仪真真宛若是一朵待开的红莲，红得妖艳却又是那么贞洁，纯净无暇。
“我改悔了！只要你回来，我何尝会在乎你的脸？我只要你能回来便是！”冷思云一改方才的沉郁，他向着怀中的方来仪声声疾呼，然而却不能给予怀中人儿丝毫力量。古人说的总是极对的，若你拥有，便不知珍惜，惟失去能以为重也。
“王爷，妾身现今是配不上你的，陛下和娘娘圣恩，愿意原谅妾身的愚钝之过，可是妾身又有何面目于世？能够死在王爷的怀里，这是妾身此生，最好……的时候。”语声断断续续，不及方来仪说罢最后一个“候”字，她努力抬起，想要触摸冷思云面颊的柔荑便陡然落下，预示着这朵红莲的凋零，未开则凋零。
冷思云并没有向我与冷思寒言及什么，他怀抱着方来仪沉寂了片刻，随即将方来仪横身抱起，朝我与冷思寒微微躬身，继而往宫外而去。冷思寒见状朝檀黎挥手，意欲让檀黎为他将宫门打开。于是，便又是一片泫然之中，冷思云悄然而去。整个永宁宫落入了从未有过的寂静，如同从未有过任何事发生一般。
“他去哪里？”我轻巧钻入冷思寒的虎裘之中，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则轻抚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有轻微的蠕动感，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感到胎动，而是第一次怀有身孕的时候，有冷思寒在我的身边。
冷思寒轻声道：“回家。”
此刻我再也不记恨方来仪分毫，只要我腹中的孩子安然，只要我身边的人和我的孩子安然，我亦别无他求。回家，我与冷思寒又会到何时，才能归去我们自己的家？而我，真的能等到那一日吗？
不知道，便不再去想。我此刻有竟有些敬佩方来仪，她自是死去，却在所爱之人的心中永生，这便是她毕生所求，故而无论犯下什么大错，她都知晓自己心中所求为爱。而这，又何尝不是我现今所求？
邪魅乱天下
钟鼓楼
2025-01-23 1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