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刚从外头回到别院,沈天奇便一脸焦急的在她房门口打转。
望见她便冲上前道:“海棠大人,贡银的事打听清楚了,贡银在二月初要运进京,因太子怕依旧从成运运河走会遭咱们的黑手,于是决定绕道滇南,经滇南到洛阳在一路北上送进京。贡银现在已经在路上,鼓约着初六到滇南镇远,现如今也没几天了,况且如何动手,银子到手后如何安排还得听您的,所以这去镇远的人费您莫属。”
海棠点头道:“知道了。银子什么时候到镇远?”
“约莫是初六。”
今日已经二十三了,统共也不到半月了,从金陵去镇远却有千里之遥,这意味着她又要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了,现如今天也这么冷,路又不好走。
“我午时出发。”海棠转眸望他道:“这一个月你请人来教灼华一些东西。”
沈天奇听后有些发愣,原本他是想跟着海棠一起去镇远的,但听她这样安排也断了念头,只得应声道:“是。”
午正时,海棠骑了逐风奔出了金陵城,一路向西。官道上也堆着一层厚雪,因没几个人行走,雪还甚是完整,雪白的一片,远远望去,似乎连着天边,望不到尽头。
逐风奔跑的速度很快,寒风在海棠耳边呼呼作响,冷冰冰的刮在面上透进衣里,刺骨的严寒。海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继续策马狂奔。
待四日后的清晨,海棠牵着逐风步入了南昌城,因已是腊月二十八街上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准备过年了,只留下几间卖年货是杂货铺子,街上偶尔有几行人也是一脸喜气的拿着置办的年货往家里走去。
海棠走得有些慢,逐风也耷拉着脑袋,喘着粗气。
海棠看着清清冷冷的街道扯出一个苦笑,看来自己今日又没地儿投宿了。
伸手安慰性的拍了拍逐风的大脑袋。慢行至城中繁盛之处时方见几座楚楼倒是敞开大门,海棠伫在街角一座唤胭脂坊的门口,内里几个女子懒懒的倚在一处,或是绣帕,或是嬉笑。都未施粉黛,青丝垂髫,眉眼慵懒。不似平日的浓丽风艳,反倒透出如同良家女子一般的娴静秀丽的风情来。
近门口坐在玫瑰椅上漫不经心的拨弄着一把琵琶的女子轻挑了眉望着海棠,见她面容苍白露着疲倦,单薄的身子在风中,似要被吹起。
无端端的竟让她有种飘零无依之感,又见她在门口立了好一阵儿,那女子便将手里的琵琶随手放在一旁起身抱胸倚在门框上道:“将马拴在马桩上进来吧。”
她一开口,里头的姑娘便齐齐回头望着门口,见到居然是一女子时便都不禁笑了,一个穿桃红百褶如意裙的女子笑道:“玉娘不是说年头里不用我们接客吗?”
玉娘将身上鹅黄合欢裙的裙摆往后一扯双手掐腰大声道:“你们这群小浪蹄子,接客或是不接客好的都是你们,快闭上嘴将这位娇客迎进来好生伺候着。”
那着百褶裙的姑娘娇笑着起了身,将海棠拉了进来,打量着她笑道:“真是娇娇客,咱们姐妹可得听玉娘的话,好生服侍。”
“瞧着小脸都瘦成锥子了。奴家替您心疼着呢。”
那女子冲一旁的众女挤挤眼道。众女嘻嘻笑笑地将海棠推在太师椅上坐着。
那个桃红百褶如意裙的女子伸手将海棠满沾着尘泥的披风扯了递给一旁的小丫头。
“哟,安如意,笑得这样开心,大过年的可是你的情郎哥哥来找你来了?”
二楼廊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一个着宝蓝牡丹百花裙,梳着高髻,妆容精美的女子从廊上探出了头。红翡滴珠的凤头金步摇和耳环在秀美娇艳的脸旁荡出一道艳丽的光彩。
安如意微仰起头看着廊上的女子讽刺的一笑:“苏巧巧,年头不接客,倒是可惜你这一身行头,知道的是你爱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日都断不了恩客呢!”
苏巧巧伸出白皙莹润的手指理了理鬓角笑道:“女子须时刻仪容整,这你都不知道。”说罢用帕子掩嘴笑道:“也是,《三字经》都认不全的人怎么会知礼仪。”
安如意俏脸微红,却也不甘落后讥笑着道:“是呢,你倒是大家闺秀出身,名门之后。读诗书知礼仪,可惜,落到了这里。而来这里的哪个男人对你的诗书礼仪感兴趣?人家只爱你那椒白玉美的身子呢。”
苏巧巧瞬间涨红了脸,咬唇道:“总比你这个杀猪匠的女儿强!”
安如意还要回嘴。
玉娘便发火怒斥道:“够了!都给我闭嘴!”玉娘拧着眉头,“像什么样子!”
玉娘发火倒是有几分威严,众女都不敢再看戏一个个都束手垂眉听训。
“这位姑娘,见笑了,年里街上没有客栈落宿,你既进来了便是不嫌这了,后头有个院子是教习居住的,教习们现在都回去过年了,你可愿在那里住一晚?”玉娘放缓了声音与海棠道。
海棠起身微点了头:“多谢。”
玉娘露出一个浅笑,召来一个小丫头吩咐道:“阿蓝,你带这位姑娘去。今日你不用去厨房了,就在这位姑娘身边伺候一日。”
阿蓝穿着蓝色碎花的袄子,梳着双丫髻,嘴边有两个梨涡,笑着应道:“哎!”将海棠往后院迎去。
一路上阿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姑娘,你叫什么名儿?”
“海棠。”
“呀!那姑娘你便住棠苑吧,是魏嬷嬷住的房子,放外头种了好多海棠花呢,开花的时候有白的粉的,漂亮极了。我们院里的姑娘都向魏嬷嬷讨了簪头呢。”
海棠不回她话她也不觉尴尬,依旧笑嘻嘻的说着:“海棠姑娘,你明明是个姑娘家,为什么穿着男人的袍子?”
“方便。”
“男人的袍子不好看呀,你看我们楼里的姑娘们穿得多漂亮啊,今天巧姐姐的裙子真漂亮,以后我也要穿这么漂亮的衣裳。”
阿蓝兴奋的说着,说道漂亮的衣裳时眼里透出亮晶晶的光芒,一脸的羡慕与期盼。
海棠侧目望着她,小小的身子板,面容并不美丽,只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嘴角的梨涡为她增了几分俏丽。
“你是做什么的?”
听了海棠的问话原本兴奋的阿蓝瞬刻萎靡了下来:“我在厨房烧火。是个烧火丫头。”说罢又撇撇嘴:“可是我姐姐在玉娘身边管账呢,她会帮我的。”
“我姐姐叫阿朱,可能干了,娘亲病了后一直是她在养家呢,她还送我小弟去了私塾。”阿蓝又快乐的说起来“娘亲说,家里多亏了姐姐呢!可惜,天冷之后娘亲的病更重了,家里的钱都给娘买了药,开春后小弟又要叫束脩了。”
海棠去并不再回她话,阿兰也恹恹的没了兴头住了嘴。
到了棠苑这院子虽不大院子两边却满满的种满了海棠树,因是冬季并没有花,光秃秃的树枝奇绝而清新。
待到了棠苑阿蓝才又开口道:“虽说是因为你叫海棠才让你住这里,可是魏嬷嬷的房间是最干净的了,她每日都换床单呢!前日她回家时还换了新被褥才走的,姑娘放心住着吧。我就在一旁的耳房里。您若有什么需要唤一声我便听得到。”说罢为海棠推开了房门,将房里的炭盆端到门外烧好,又烧了一壶滚水将茶壶注满,剩下的压在炭盆上热着才出了门。
海棠看着桌上氤氲着热气的茶壶和脚边发热的炭盆出神。
呆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玉娘的笑声传来才拉回了海棠的心神。
玉娘在门外敲门道“海棠姑娘。”
海棠打开了房门,道:“嗯?”
玉娘利爽的笑道:“姑娘,我给你送早食来了。”说罢让身后的阿蓝将手里的食盒放进房里。她瞧着屋里暖烘烘的,桌上也放着热茶便摸了摸阿蓝的头。
“蓝丫头不错,像你姐姐一样能干。”
阿蓝开心的笑着,梨涡荡漾着小小的得意。
海棠将玉娘迎了进房道:“多谢。”
玉娘摆摆手道:“不用跟我客气。”
边说着边将漆雕食盒里的早食拿了出来。摆在海棠面前道:“还透着热气呢,紧紧的吃了吧。今儿个二十八了,姑娘可要留在这里过个年?”
海棠喝着桂圆八宝粥,甜丝丝的粘稠感很是饶舌,待海棠将粥全喝光时才答道:“不用。我午时便启程。”
玉娘含笑点头应道:“那行,我去给你准备干粮,姑娘家离着还有多远?”
“三十可达。”
海棠就阿蓝端来的水净了手,从一旁的包裹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递给玉娘。
玉娘伸手将银票推了说道:“不过一碗粥几张饼子。我玉合欢还请得起。”
倒是一旁的阿蓝伸了脖颈觑了一眼海棠手里的银票。
海棠便也不再坚持,收了银票道:“多谢。”
玉娘笑着叫阿蓝收拾了食盒起身道:“那你便休息会子,午时我叫阿蓝来叫你。”说罢带着阿蓝出了房门。
海棠略坐了坐便起身睡下了,外头安安静静的只有北风掠过墙垣发出的呼呼声,被褥干燥温暖,清清爽爽的带着一股子阳光的味道。
宁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午时刚到海棠便睁开了眼。一晌午的休息去掉了面上的倦色,起身梳理好发髻便拎着包裹出了棠苑,在去前院的路上正遇上前来叫她起床的阿蓝。
阿蓝哈着白气,见到海棠便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海棠姑娘,您起来了呀。前头的姐姐们都说年头里无事要留您住一宿再走呢。”梨涡浅浅带着腻人的甜笑:“但是玉老板说你不会留的,将水粮都备好了,您的大白马也叫人喂得饱饱的了。”
海棠点头,随她一道去了前楼里,妆容精致的苏巧巧与略施了粉黛的安如意分两边坐着,虽不见多和谐但好歹也没有弩拔弓张了。其他人一群群的正聊得欢快,见海棠进来纷纷起身围了上来道:“海棠姑娘,今儿个就莫走了罢,留在这休息一晚,姐妹们可都准备露一手呢。”
安如意也来了兴致,上前拉着海棠道:“就是,这天多冷啊,眼瞧着便又有一场风雪,莫不若留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海棠微微侧开了安如意伸过来拉她的手,道:“多谢好意。”又将自己的袍角从一个姑娘手中扯出“在下告辞。”
说罢匆匆向门口行去,玉合欢从楼梯上疾行下来,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玉色合欢花。
“姑娘们,你们可吓到我的贵客了。”爽朗的笑声依旧。
“海棠妹子,不用理会她们,她们是闲的骨头发痒了。”说罢伸出指头在安如意的额头狠狠一点,便又惹来众人一阵发笑。
“姑娘,您的披风刚洗了,原以为您明早才走,便没用火烤,这会子还未干呢。”
一个着半旧的浅碧色儒袄,藕色裙子的女孩从后头进来道。手里拿了件银灰的皮毛披风。
“这是玉老板旧年的赏给我的披风,虽说有些旧了但厚实暖和着呢。不若您就披上这件走吧。”说罢便将披风递给玉合欢。
玉合欢笑眯眯的接了给海棠披上。笑道:“还是阿朱想得周全。”阿朱又将手里的小包袱递给阿兰叫她装到马背上去。
“姐姐。”阿蓝进来便扯着阿朱的衣角甜笑着,阿朱浅笑着为她拂去身上的碎雪片,又亲昵的为她整了整发髻。
海棠不自在的摸了摸身上的披风,这披风非但不旧还带着一股子香气,可见并不是压箱底的。
“多谢。”
说罢便抱了一拳转身走了出门,玉娘示意阿朱送她出门,外头已经纷纷洒洒的下起了雪,午时的天却被铅云压得灰蒙蒙的,海棠抚了抚逐风的大脑袋。转身望着立在一旁的阿朱,她也有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并不像阿兰那样深,笑起来没那么甜腻,倒是更有一番风致。
“姑娘快些走吧,没准儿晚上还能到下一个城中住下呢,久了雪便积深了,路便更不好走了。”阿朱笑着说道。
海棠冲她勾起一个浅淡的笑,伸手递了两张银票给她。还未等她拒绝边说:“一张给玉娘,多谢她照顾。”又道:“还有一张你自己留着。”说罢利落的翻上逐风的背上,飞驰而去。
阿朱立在雪里,手中这两张一百两的银票被风吹得簌簌的响着。远去的那个背影在风雪中与漫天的白雪融城了一片,找不到痕迹。良久阿朱才笑着收起银票转身,见阿蓝在门口立着便上前去拉着她的手笑道:“怎么站在这风口上?”说着将她有些微凉的小手紧紧的握在手心。
“姐姐。”阿蓝仰起头望着阿朱“我们又有钱给娘买药了是吗?”
阿朱浓密的睫毛上微微有些湿意,摸了摸她的头笑着点头:“是,小弟的束脩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