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的黄昏海棠牵马立在金珠肸所开的金玉客栈,里头人头攒动生意很是不错,金珠肸在里面迎来送往满脸堆笑。
海棠站了半晌,身后传来一阵娇笑声。
“澈哥哥今日定要好好尝尝瑶瑶做的黄杏酥,我昨儿个可是忙了半宿呢。”
瑶溪紧抱着许谦澈的手臂笑得含羞带怯,忽然看到自己店门口站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身上那件原本应该合身的袍子像是挂在她身上,空荡荡的还透着风。
“客官,您是要住店吗?”
瑶溪放开许谦澈走到海棠身前,待她看清楚了面容,掩嘴惊呼道:“海棠姐姐!”
原本笑得一脸云淡风轻的许谦澈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什么!不过月余未见,这个瘦得连衣裳都撑不起的人居然是海棠。许谦澈忙走到前头一看,只见海棠眼窝深陷,面色青白。
“真的是你!”
许谦澈将海棠手里的缰绳扯出塞给瑶溪,一把将海棠抱起。
抱在手上竟像是没有重量般轻飘飘的,手触之处皆是骨头,硌得人难受。
海棠因害怕京中事情有变,又担心昏太久会让凤清城睡出严重问题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才在十天之内赶到了大理。
方才走到金玉客栈时海棠已觉得自己头重脚轻险些栽倒在地,才站在门口打算调整一会子再进去。
里头忙碌的金珠肸一见许谦澈便笑得见牙不见眼。
“哟!阿澈来了啊。”
许谦澈忙打断她道:“烦请婶子挪出一间上房来。”
金珠肸这才看到他怀里还抱着人。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阿娘,你先不要问这么多!”瑶溪冲进来跺脚道:“今日这么多人肯定是没有客房了,澈哥哥你快讲海棠姐姐抱到后院去我房里。我去请郎中。”
说罢为许谦澈撩开进后院的帘子,又转身小跑出了客栈。
待那郎中看过后出来许谦澈一把拉住他问道:“如何?”
那汉人郎中抚了抚自己的山羊胡子道:“不过是劳累过度又未尽水米,休息几日便好。”
许谦澈长舒了口气,掏了锭银子塞到那郎中怀里。
“多谢大夫。”
说罢便转身去了前头,前堂已经点了灯火,金珠肸在柜台里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见许谦澈出来手上的算盘也没停下,问道:“如何?没事吧?郎中的钱…”
许谦澈扬起一贯的微笑道:“在下已付,不知金珠婶子可为族妹准备些清淡吃食?”
说完将身上的银袋接下放到柜上,“这是族妹的食宿钱。劳烦婶子了。”
金珠肸精明的眸子一转笑道:“嗨!莫说是认识的,就是不认识的婶子也不会亏待了去。”说话间便将银子收了,转身去了厨房。
许谦澈微笑着摇了摇头,见银子才是你的自家人啊。
瑶溪喂海棠吃了一碗瘦肉粥,又喂了些茶水才出门见许谦澈仍坐在后院庭中。
皓月当空满地清辉,银色的月光洒在许谦澈雪白的衣裳上,流光溢彩。
“澈哥哥,你怎么没去歇着?”
许谦澈莞尔一笑,那对清明的桃花眼在月色下似乎闪着清光。
“瑶溪,阿棠醒了吗?”
海棠睡的是瑶溪的闺房,所以他并不能入内。
“没有,但是也吃了一碗粥呢,想来明日便能醒罢。”
瑶溪也坐在了许谦澈身边。
“瑶溪,你说你出嫁时要澈哥哥送你什么?”
这一个月来瑶溪对他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个异族少女明朗清澈,像是山间清泉,虽像她阿娘有些精明,却也良善可爱,不失本心。
自己本不愿伤害她,但终究是要伤害的,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在她用情未深时讲清楚比较好。
瑶溪原本粉红的脸颊有些僵硬,道:“送,送什么?”难道竟不是要求娶?
“是啊。”
许谦澈抬头望着空中皓月道:“澈哥哥一直把你视作亲妹呢,你出嫁我自然是要给你最好的。”
声音温柔缱绻。
原来只是妹妹而已。
瑶溪望着许谦澈仰起的脖颈,优雅白皙,在月光下泛着玉色。
大眼里仿佛有泪水即将溢出,瑶溪忙学着许谦澈抬头望月,不让泪水流出,只是隔着眼眶里的泪,天上那月亮都闪闪烁烁的有些刺眼。
“我要这世间少有的,难寻的,不常见的。”
瑶溪故作欢快道,只是终究是心伤,带了些鼻音。
许谦澈柔声道:“好,待你出嫁。澈哥哥一定寻一样稀世珍宝来给瑶溪。”许谦澈低下头,又看了看瑶溪的房间,眼神里满是不舍与眷恋。
“我可是记着了啊,稀世珍宝。”
瑶溪做出一副娇蛮的样子,只是原本便晶莹的眸子泛着水光,那张娇艳的脸在月光下更显动人。
许谦澈点头“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许谦澈理了理袍角,缓步走出了后院。
瑶溪待他出了后院便伏在自己膝上呜咽起来。
许谦澈在街上走着,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满地清华,别样的风光旖旎。
自己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街上安安静静的,连灯火也不见几盏。
心底的那抹幽寒慢慢的渗出,整颗心像是被一块寒冰填满着。
从十五岁从病重的父亲手里接了许家家主的重担后自己便越来越不像自己,以前旁人只道许三公子天生温柔多情,一双桃花眼含着倾世柔情。
现在的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笑,可是那笑容再也没有达到过眼底。到如今十二年年的时光,那个真正多情温柔的许三公子早已经不知道被自己遗弃在了哪里,可是今日那双琉璃般的浅眸却勾起了自己心底的那份悸动。
自己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自然知道这份悸动代表着何意。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自打初见便透着冷静沉稳,也许第一眼自己误以为是记忆中另外一个人的眼睛,但是越到后来就越不再像了。
记忆中那双浅棕眸子虽也是琉璃般澄澈,却不似这双那样清寒似乎能看透人心,记忆里的那双眼睛总是透着淡淡的笑意,极尽温和。
到底为何自己会沉溺在这双眼睛里?
从前自己有过心动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日子过得太久很多情愫都慢慢的淡了,或许以往在花魁的美人膝间自己是有过心动的,但是都不如这次来得那么不知所措。
仅仅只是一双眼睛,甚至无关她的容貌。
十年前自己娶唐静雪时对着红烛娇妻时没有这样的惊慌,现下却仿佛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只敢紧紧捂着,怕人窥视。
这便是心动?
许谦澈捂着胸口慢慢地挪着步子,平日里一刻钟便能从街头走到街尾的巷子显得那样漫长,漫长得好像总也走不到尽头,漫长得好像人心。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窗子时海棠便睁开了双眼,眼中陌生的环境让她猛然坐起。
睡在内侧的瑶溪听到动静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昨晚她哭了好些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这会子正是犯困的时候,见海棠醒来了便含含糊糊的叫了声海棠姐姐便又一头栽下睡了过去。
海棠望着那个眼睛肿的像个核桃却酣睡着的人不禁有些好笑,这妮子跟连翘倒是有得一比。
自径在院中井里打了水梳洗,海棠望着水中映着的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因瘦得过分了颧弓突出,除了那双浅棕的眼睛还可一看之外,其余甚至有些难以入目。
海棠无奈的笑了笑。洗漱完毕出了后院,金珠肸已经在忙着擦拭大堂里头的桌椅了。
见海棠出来便一把丢下手里的抹布又用干净布擦了手道:“姑娘起身了啊,我去端早食。”
说罢便钻进厨房端出了一锅芳香四溢的鸡汤和一碗清粥摆在海棠面前。
“瞧,这是瑶溪丫头昨晚特地为你熬的鸡汤,我把油滤干净了,喝着也不油腻。你赶紧趁热呼喝了吧。”
那鸡汤香的有些过分,直往鼻子里头钻。
海棠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海棠微微有些尴尬,忙端起粥就着鸡汤便吃了。
待海棠吃玩金珠肸收了餐具,海棠便掏出银子交予她“食宿费。”
金珠肸转眸一笑,“我倒是想接姑娘的,可是昨儿个你族兄已经给足了银子,我可不敢再要了。”说罢又忙活去了。
许谦澈?海棠有些哀叹,怎么他老是在自己狼狈的时候出现。
随即海棠便拾掇了心思,管他呢,办事要紧。
海棠向金珠肸要了间客房后细心地沐浴更衣,在待发干时她便坐在临街的窗前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有着不同的表情,喜怒哀乐一览无余。
这便是活着,有血有肉有滋有味,即使有时候日子清贫也好过日夜悬心。
外头的阳光正照着她,不一会儿头发便干了。
海棠关好窗门将发束好,出了客栈直奔鲁府。
见到鲁老太爷的那一刻,对着他那双被岁月打磨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时海棠烦乱的心便慢慢安静了下来。
“海棠见过鲁老太爷。”
鲁老太爷对海棠做了个请坐的姿势,点点头,待海棠做好又瞥了一眼海棠沉声道“姑娘家要爱惜自己。”
海棠弯了下嘴角,便开门见山道:“海棠此次前来有要事相商。”
鲁老太爷凝视她良久才缓缓点头道:“请说。”
“既然太爷坦诚,小女便也不再遮掩,小女是二皇子轩王爷身边的行走影卫。海棠不才,是影卫首领,我知道鲁家金银玉矿皆数被滇南王府以添补国库为由收走了,只是不知这玉石鲁家的名头在没有了玉矿的情形下能勉撑多久?即使鲁老太爷积蓄不薄可是只有出没有进终究是会枯竭的。我家主子愿为太爷夺回玉矿,不知鲁老太爷可愿接受?”
鲁老太爷扶着手里的降头杖纹丝未动,双目紧闭。海棠噤声许久他才缓缓道:“天下无白食,不知你家主子有何条件。”
海棠狠狠舒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笑道:“联手,扳倒滇南王。”
鲁老太爷又闭了眼睛道:“姑娘请回吧,老朽无能。”
海棠轻声道:“主子还说玉石鲁家的美玉良才不应只拘在南疆。”
鲁老太爷听后猛地睁开双眼,凌厉的目光刀片一般刮向海棠。
“太爷若与我们联手,着滇南王府一垮接手的自然便会是我家主子,到时候主子会以边境中原应互通有无为由撤除南疆之人不得入中原的禁令。鲁家这条盘龙便能有多长便伸多长,能飞多高便飞多高,不必盘踞一隅了,必要时家主还会伸手促使它腾飞。毕竟这是两头收受益的事情不是?”
“只是联手?不知王爷可有了计策?”鲁老太爷又沉静了下来。
“滇南王收缴玉矿时并未全数上报大半进了他自己的口袋,暗中累积巨资,又违制豢养家兵,意图谋反。”海棠低声道:“其实滇南王的把柄多了去了,以往只是有人遮掩了圣听,以致实况不能通达于御前,现在有天凤朝嫡皇子轩王殿下为圣听开道,以正清明,太爷又何须担心滇南王会不死?只怕他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
鲁老太爷沉默良久,脸上变幻莫测。
“除了联手贵主人还有什么条件?”若只是扳倒滇南王鲁家虽能起作用但是作用并不大,是得不了这样大的好处。
海棠心中微喜,果然与聪明人交流就是舒心。
“既然联手了,自然是要一直联手下去了。”
鲁老太爷虽人在南疆,但是对于二皇子凤清城与太子相争之事也有所耳闻,听说圣上卧病,太子一派与轩王爷两虎相争,势同水火。只是两派各有各的长处,到底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太爷,轩王爷是圣昭皇后嫡子。承大统是名正言顺的。”
海棠知道这个选择很艰难,毕竟除了身份是嫡子之外主子的优势实在不多。
鲁老太爷沉思着,没有接话。
“太爷仔细想想,海棠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