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冬至,水泉动
“──昔往年,文帝开国,发于江南,中原逐鹿,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以成家国。后积善累功十五年,德洽百姓,休养生息,民生稍安。
至文帝薨,武帝年幼,国舅袁骧进王,摄行政事。兴师不请天子,然挟王室之义,诸侯恣行,淫侈不轨,刻轹宗室,侮辱功臣,贼臣篡子滋起矣。袁王野心,连年兴兵,蚕食四方,堕坏名城,助长鹊桥,销锋镝,锄豪杰,称维万世之安,然百姓重赋,骨肉离散,遍郊白骨,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苦若斯之亟也。
天佑年初,江南柳氏荐武陵人卫渊进相,袁王始赞‘其年虽少,然奇才也’,许其重任。然,卫渊其人,好书律历,强力善谋,心怀百姓,始为家国。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集先皇后一派旧臣,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开国老将岩氏临终托以虎符,嘱其护幼帝,诛贼子,固国邦。
袁王几欲罢其位,然武帝素敬惮之,拜其为少师,且商山四皓之首柳氏长庚为其义兄,重金辅佐之。卫相临朝三年,与袁王二分朝堂,躬身为民,节俭力行,食不重肉,衣不锦帛,百姓爱戴之,谓其曰‘白衣卿相’。
──《史书.白衣卿相传》阎月出坐在京城丞相府的客厅里,等卫渊。
今天本是苗历的新年,但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她此刻眼里烧着火,心里也烧着火,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烧起来了,她心急如焚地等着,等着那个白衣卿相下朝来。
卫渊自打进京,半年进士,一朝拜相,在柳家的支持下与摄政王袁骧二分朝野。他位居高堂,却依旧日日着一身朴素的白布衣,亲身为民,鞠躬尽瘁,这三年下来,在他的努力下,民生终于有了好转,四方战事稍缓,百姓们甚是爱戴他,唤他作白衣卿相。
这丞相府是皇上下旨特意为他建造的,离皇城极近,三进三出大宅,甚是恢宏。只是这屋里的摆设却极是寒酸,除了几张桌椅,几幅字画就再没别的了,也不见多少下人,阎月出自打进来,就只见了一个门童和一个老管家,管家给她奉了茶,却是连个丫鬟都没见。
她一个人坐着,心乱如麻,满脑袋都是秋水山庄的那一片废墟。
她赶到江南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那一片废墟,她一个人跪在倒满了断垣残壁的碧湖旁,怎么努力也不想不起它原来的样子了。姐姐姐夫的音容却一直在眼前回放,这里曾经的一幕幕,一场场,却已碎成了地上雪里的黑灰。
她一把抓起地上掺着雪的黑灰,却不知是谁的骨灰混在里头。偌大的江南第一庄,一夜之间繁华散尽,灰飞烟灭,她却是连姐姐一家的尸身都收不得,她心碎若灰,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那几天,她像疯了一样地在钱塘乱闯,找那些与姐夫有交情的故人,那些人却像避瘟疫一样的避着她,生怕再与柳家沾上一点儿关系。她好不容易打听道,近日漕帮的一群人一直在卖柳家的东西,那夜屠山的只怕与江南漕帮有关。她红着眼睛就要杀去漕帮总舵,却被一个姓包的老丈拦下了,那个老丈把她带到了酒楼,说她孤身一人,不过是去送死罢了,况且柳家的事情只怕另有蹊跷。漕帮里都是些群村野莽夫,既敌不过柳氏门客,也解不开山庄迷阵,如何能灭柳氏满门。此事关键之处还在摄政王袁骧破天荒送来的那三十株昙花上。老丈说,他听见那夜上过山的漕帮人提过,有人早早放火烧了山,还有人给他们引路上山,等到他们进秋水山庄的时候,满庄的人都昏睡不起,没有一个能动的。
阎月出慢慢冷静下来,也觉得此事不简单,她谢了那老丈,便想起了卫渊。如果是袁骧下的毒手,卫渊在京中一定会得风声,她现在只能去找卫渊,让他告诉她此事始末,还有谁才是那幕后的黑手。
阎月出听见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她噌地站起来,几步冲到了门口,正跟一个妇人撞了满怀。她稳住身子,退后了几步,却见那妇人一身白布麻衣,浑身不见钗环,只在头上别了一朵白花,俨然是居丧的装扮。又见她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漆如点墨,状若晨星,明似秋水,说不出的美丽动人,便一下子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姐姐口中那个艳倾长安的梦里星华。
“你是.......孟姐姐?”
孟戈立在门口,看着阎月出有些出神,阎月出一出声似乎惊了她一下。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似蝴蝶振翅。
她说:“你就是阎姑娘罢,请里面说话。”她的声音跟碧落的极是不同,碧落说话好似春天的潺潺流水,温暖软绵,细细柔柔,她的却好似冬天结了碎冰的寒泉,带着支离破碎的冷漠,让人起了彻骨的寒意。
阎月出有些无措,只得愣愣地站在那里。她曾经在心里无数次想象过孟戈的样子,十分好奇那个惊艳了帝都的光胜星华,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女子,那个卫大哥的......她,该是如何的美丽淡雅,那双被称为星华的眸子该是如何的清澈明亮,可,可眼前的这个人,却好似枯树残月,周身流寒,那双星眸里挂着冰霜,满目疮痍。
孟戈一言不发地进了屋,抬手让月出先入了座,待到她扶着椅子从旁坐下,阎月出才发现她身形居然削瘦的吓人,就好似凉秋的叶残枝瘦,她露在袖子外面的双手泛着惨白,骨节已经很是明显。
阎月出盯着孟戈的那一身丧服忽然明白了,孟姐姐她......卫府并没有挂白帷,立丧祠,说明没有长辈去世,全府只有她一人如此装扮,必是在替碧落守丧,她......果然是姐姐口中的那个,孟星华。
孟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色杳然,不露喜悲,似乎是在等月出开口。
“孟.......姐姐,我姐姐姐夫家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卫大哥跟你说过些什么吗?”阎月出手指扣着着身旁的桌角,微微向孟戈那里探过身去,嗓音里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孟戈闻言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她眨了眨眼睛,淡淡道:“袁骧”。
阎月出眼光陡然锋利起来,她咬了牙根,猛地一拳捶向桌子:“我在钱塘就听说是那老王八蛋!果不其然就是他!”她腾地站了起来,胸口起伏的厉害,那身红衣像烈酒一样辛辣起来,她凤眼里烧着火,皱着柳眉向孟戈一抱拳道:“孟姐姐,我不等卫大哥了,这就走了!”
孟戈有些诧异地转过头,万没想过她居然说了一句话就要走,略一回过神就见那一抹烈火红已经到了厅门口,眼看着就要融进外面的模糊的光影里,那背影就好像是天边孤单的月亮,她慌忙起身去叫她:“姑娘!阎姑娘!”
阎月出一脚跨着门槛,转身望过来,却见孟戈星眸里有了一丝暖意。孟戈用枯瘦的手轻轻的按了按她微抖的手臂,道:“你且先留步,来龙去脉还待外子与你细细说来。”
阎月出深吸了口气,似血的红唇被她咬的发白,眼看就要破了一样:“我不想知道那些,我来只为知道是谁害了我姐姐一家。孟姐姐,我这就走了,你要......保重。”
孟戈听了她这句话,心好似被谁揪了一下地狠狠疼痛起来。
阳光从背后照在这个明艳的近乎张扬的红衣女子身上,透过那层模糊的光晕她竟有种看见了碧落的错觉,这个年纪轻轻的江湖女子身上有一种很像碧落的气息,那是她自碧落离京之后就再没嗅到过的气息,熟悉的,温暖的,明利的。孟戈一双星眸里氤氲了水汽,周身那层寒气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她的视线落到了月出身后,突然发现空旷冷清的卫府大院里居然是也艳阳高照的,阳光是生动的,因为有微风,透过树枝上的积雪照下来的影子微微的颤着。
孟戈死死地拽住月出,她已经预见到这个女子如果现在出了卫府的大门会往哪里去,会有怎样的一种结局,她不能让一个对碧落有如此心意的人不明不白的葬送在他人之手。
她恍惚间听见卫渊的声音从大门口响起来,不知怎地,语气竟带些恼怒。“陛下自幼龙体欠安,你们二人身为太子少师应当最是清楚!圣上顾念旧情,赐你二人官拜太阁,你二人竟不知感恩!非但不恪守本分,勤加劝谏圣上以仁养心,以德养身,反倒任他躲出去作那些淫词艳曲!他小小年纪,如此下去成何体统!”孟戈抬头,正瞧见卫渊从大门进来,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俩个太学院的太傅,点头哈腰地在跟卫渊解释着什么。
阎月出闻声也看了过去,她几乎是不敢去认卫渊了,他打大门进来,着一身玄色蟒纹广袖朝服,外面罩了件黑绸斗篷,头上束着紫金冠,容颜未变,只是原本温润的眉眼而今紧蹙着,犀利地闪着寒光,身上有了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卫渊走了几步抬头看见了阎月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转头对那俩个喋喋不休的太傅凉凉的道:“卫渊今日有远客临门,就不多招待二位大人了”。
那俩个太傅本就是心机通透的人物,进门就瞧见了孟戈跟她身边的那抹烈火红,心里正暗暗惊艳卫府何时竟多了如此一个柳眉凤目,玉颊樱唇的美人,忙干笑了两声道:“是下官冒昧前来,叨扰相爷了,下官失礼了,下官这就告退。”说罢冲着卫渊拜了一拜,又转身远远地冲着孟戈拜了一拜,孟戈松了拽月出的手,眼里又凝上了那层薄霜,低眉颔首,将双手侧于身前,微微屈膝回了礼。
卫渊不再管身后那俩个人,大步走过来,身上的黑绸斗篷随着他的脚步翻卷着,像只划过苍穹的黑鹰。
他走到俩人身前,站定,神色依旧凉薄,声音却很是温和:“月出,你来了,你......几时回江南的?”。
阎月出盯着他的脸,心里的那个剪影又清晰了起来,但却怎么也跟眼前的这个人对不上了,她一见卫渊就想起了三年前,想起了秋水山庄,想起了姐姐姐夫,还有那个总爱跟她拌嘴的小天青,她心里的伤口又裂开了,开始一撕一撕的疼了起来,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如今,她能见的居然只有卫渊,命运这种东西,真是爱捉弄人。
她强压着眼里涌出来的泪水,低低地回了声:“一个月前回的,卫大哥。”
卫渊上前拍了拍她的头,一如三年前一样。一手把月出轻推进门里,一手扶着孟戈的腰往前走,轻声道:“你才坐了月子,这么冷的天怎么在这儿傻站着,也不叫月出进来说话。”
孟戈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并不做声,月出忙道:“本来跟孟姐姐是在屋里说话的,是我要走了,孟姐姐才跟出来了。”
卫渊扶着孟戈在椅子上坐下,闻言有些诧异,转头对月出道:“你这么急着是要去那?”他又俯首看了看孟戈,皱眉道:“你跟她都说了?”
孟戈坐在那里,就好像寺庙里供奉的白玉神女像,了无生气。她也不看卫渊,只是垂着眼道:“谁都知道是袁骧,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
卫渊招手让月出在孟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转身坐到孟戈身边,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不大识得月出,她是在柳家兄嫂身边长大的,柳兄柳嫂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她又是个出了名的暴躁脾气,在江湖上撒野惯了,还好我今日回来的早,不然她这一走肯定要出事的,”
孟戈抬起头看着他一声冷笑,眼睛里满是寒霜:“你不责怪我,我自己责怪自己还不成么”。
月出呆呆地看着他们夫妻,总觉得俩个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冰冷冷的古怪,她在这种氛围里如坐针毡,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又不知该怎么插嘴。她想起了三年前那夜的西湖,姐夫口中那个像话本一样美好而又带些惨烈的故事,开启了她懵懵懂懂的少女时代对爱情的全部憧憬和向往。而如今话本中的男女主人公正活生生的坐在她对面,从头到尾都跟她那些美好的幻想大不相同。
“你孟姐姐刚坐了月子,身子还没调养好,又遭了柳兄一家的事,近日里有些焦虑,你莫在意。”卫渊对月出笑了笑道,那笑容却没了当年的如沐春风,是硬挤出来的,说不出的苍白无力。
“哦。”月出瞅了瞅依旧不做声响的孟戈,又瞅了瞅愁眉紧锁的卫渊,道:“孟姐姐真是憔悴得吓人呢,卫大哥,我姐姐从前说过,女人家身体不好的时候心就乏,心乏的时候就有些脾气,这个时候男人要好好哄着才好。你跟孟姐姐那么不容易才走到一起,要好好珍惜她才是,你这院子里这么冷清,孟姐姐每天一个人守在家里,身子又不好,只能等着你回家来跟你说上几句话,自然是有些委屈的,可这委屈也只能冲着你发,谁叫你是她最亲的人。听说我姐姐生天青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后来姐夫天天陪着才慢慢好过来,你千万记得要多陪陪孟姐姐,她心情好了身子才好得快。”
孟戈遥遥地望着月出,似乎是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眼里有些久远的回忆。卫渊慢慢舒了眉头,转头看了看孟戈,伸手按了按她纤瘦的肩膀,轻声叹息道:“月出说的对,确是我做的不够好,我还将你当成了从前的那个孟星华,却忘了你是个女人,如今更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这些天来我一心只想着要怎么样去报仇,却不曾回过头来给你半点安慰。”
孟戈回过了神,眼睛里带了点儿哀愁的笑意,声音似寒烟淡笼:“如今世上只有孟戈,那里还有孟星华。我只要你报仇,不用你安慰。事到如今,我也再没有什么脸去要人安慰。”
月出闻言有些奇怪,忽地想起当年卫渊投奔柳家就是因为孟戈的缘故,而柳家遭袁骧灭门,必是与卫渊同袁骧争权内斗有关,心下便释然了,猜想孟戈定然是把这一切都归罪到了自己同卫渊身上,怪不得现下她对卫渊的态度如此淡漠。
卫渊却好似听过很多次一样,只是叹息道:“你到底何时才能走出来,即使你不顾及我也要顾及子君。”
月出垂眸不语,屋子里忽然陷进了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抬眼对着孟戈道:“孟姐姐,虽然我不大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相信你跟卫大哥没有做错了什么,你们当年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这些年在苗疆一直听到人们在称赞卫大哥,说他是个好官,做了许多让百姓高兴的好事,我想我姐姐姐夫心里应该也是挺高兴的。其实真正有罪的是那群害人的王八蛋!这个仇,我们总是要找他们报的,可在这之前你还是要把身子养好了,同卫大哥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啊。”
孟戈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有些干哑,自嘲的轻笑了一声:“姑娘这性子跟碧落姐姐真是像极了,倒显得我很是矫情了。”她顿了顿又道:“姑娘说的没错,如今孟戈是该打起精神的。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我却只顾着在这里做些无用的感伤。”
卫渊神情微微一僵,轻声对她道:“现下你该做的就是养好身子,照顾好子君,其他的莫要多想。”
提到儿子,孟戈的眼色放柔了许多,她对月出道:“子君跟含光是八月十九同一天出世的,我跟碧落姐姐得信的时候都欢喜的紧,还想着满月之后就给他们定了娃娃亲......”她声音哽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想起了碧落:“子君还睡着,被我搁在了后院儿,稍后我带你去瞧瞧。”
卫渊望着孟戈,眼里浮影微动,他叹了口气,转头对月出道:“你孟姐姐说的正是,月出,你先在这儿住下,袁骧之事我自有计较。他在朝中根基已久,一朝拔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我可以保证,卫渊有生之年必会手刃袁贼,替柳兄一家报了血海深仇。”
孟戈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奇异的神色,好像流星划过夜空,稍纵即逝。她好像想跟卫渊说些什么,眨眼想了想又咽了回去了,眸子一瞬又黯了下去。
月出默不作声,半晌,诺诺地问了一句:“卫大哥,他们,真的,都死了吗?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吗?也许我们不知道,也许......”
卫渊清瘦的脸上薄唇紧抿着,眼里布满通红的血丝,沉声道:“我前些时日就发觉袁骧与江南漕帮往来频繁,曾多次修书与兄长,提醒他多加戒备,兄长只道秋水山庄固若金汤,不惧漕帮乌合之众。我思及兄长府上门客近千,高手如云,虽是有些不安,倒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后来我盘点岁贡,发现西域进贡的那三十株的药用昙花已经被袁骧掉了包,当时就觉得事态不对,立刻派了贴身的亲信连夜赶去了江南,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到的时候秋水山庄已是一片火海。我的一个叫秦京的手下乔装进了山庄,说当时遍地都是尸骸,秋水山庄人人昏睡,漕帮的那些畜生正在......他混进去的时候,柳兄与夫人已经双双殒命,却意外发现天青还是清醒的,他当时正抱着含光躲在碧园里。秦京带着天青杀出了山庄,与一队亲信护着正要下山,半路上却中了一群妖人的埋伏,我的那队亲信不敌,都折在了那里,只有秦京受了重伤,经了一番周折才返还长安。”
“天青呢?!含光呢?!”月出直勾勾地瞪着卫渊,眼里起了一丝希翼的光亮。
卫渊眼有愧色,不敢看她那双眼睛,只哑着嗓子道:“天青抱着含光.......跳了崖”。
月出眼色涣散,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跳崖了......”
她忽又咬了咬嘴唇,柳眉紧锁,问道:“卫大哥,你的那个手下可看见了尸身?”
卫渊顿了顿,叹了口气:“不曾,他那时身处险境,拼死才脱了身,本想去寻天青含光的尸身,但实非力所能及。”
月出咬牙,一拍桌子,腾起站起身道:“没见尸身,就不能确定人死了,我这就回江南找他们去!”
孟戈的手一下子抓紧了膝上的麻裙,她静如寒潭的眼眸起了波澜,定定地望了过来。
卫渊忙起身去拽住月出的胳膊,皱眉劝道:“我是问过秦京的,他说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跳下来,即使是他的轻功也断无活命的可能,你这时回江南不过徒增伤心罢了。天青跟含光的尸身我已经差人去打探了,你先留下,等等消息,再作打算。”
月出挣开他的手,双眼熊熊地燃着火,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没亲眼见着就不能当他们死了,就算他们真是死了,我也得去找着他们的尸首,给孩子们入土为安。”
她蹙着柳眉,冲着卫渊一抱拳又道:“卫大哥,你千万记得你方才说过的话,姓袁的老王八蛋我就交给你了。我这就回江南去,去找孩子们,去找漕帮的畜生们算账!你放心,我不会乱来,我去打听出那夜上山的王八蛋,一个一个的宰了他们,一年宰不完我宰俩年,俩年宰不完我宰三年,就算宰个十年二十年,我也要把这帮王八蛋们全宰光了。”
她话音还没落,就见孟戈僵坐在那里,眼泪像玉坠落盘一样的一颗颗掉下来,湿了她覆脸的白纱,那白纱有一块沾着泪水贴在她脸颊上,月出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那里有纵横的凹疤,在那双水光盈盈的星眸下更是触目惊心,孟戈好像压抑着什么,声音哽咽,是从牙缝里溢出来的。月出不知怎地,眼里也涌了许多泪,她胡乱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对孟戈道:“孟姐姐,你千万要保重,你放心,我一定去给姐姐报了仇,若是.......若是天青跟含光还能活着,我一定带他们来长安看你。”
孟戈依旧坐在那里,手紧紧地攥着裙子,白的近乎透明的手背上条条淡青色纹络清晰可见,她在满眼的泪光里模糊地望向月出。
自打柳家出事的消息传到长安,各种宾客就盈门而来,有江南的武林世家,有长安的高官巨贾,都只是惺惺作态的哀悼,明里暗里地阿谀,大抵不过是失了柳家的高枝又来攀这里的高枝罢了。她虽然在待字闺中时就对人情之凉薄深有体会,但这次是彻底寒透了心,尤其是碧落的那个人......她万万没想到,月出这样年幼的一个江湖女子却有这样的大义,说得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她隐隐约约的又看见了年幼时候的碧落,那个眉眼飞扬,侠气满身的碧落姐姐,她这一生唯一的姐妹。可是害死她的人里偏偏就有......她情愿碧落是不明不白死去的,否则她难以想象碧落临死之前的心情该是何等悲凉。这世间的所谓亲情竟然抵不过那一张龙椅。
也是,这世间的亲情本就不是什么的,否则,她怎么会从梦里星华变成了尘中土砾,她自己应该最是明白......她自嘲的笑了笑,眼泪扑扑的掉下来,月出的那一身红衣,刚进门时她瞧着有些晃眼,此刻却觉得很是好看,让人心里暖烘烘的。
孟戈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起身去牵了月出的手,轻声道:“我心里想的跟你是一样的,可惜我只是个妇道人家,而你就算是生在江湖也毕竟是个女儿家,那刀光剑影岂是你孤身能闯得的,你如此贸贸然的回去了,让碧落姐姐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就像你说的,仇,我们总是要找他们报的,但断不能再为此葬送了性命,否则只会让人亲者痛仇者快。”她声线依旧冷清,但是月出却有了一种碧落在说话的错觉,她愣愣地任孟戈拉着她出了门去,“其他的稍后再说,先随我去瞧瞧子君罢,他这会儿应该是快醒了,找不见我是要哭闹的。”
孟戈拉着月出走了俩步,忽然回过头来,阳光从白雪皑皑的树枝间透射下来,点点的金光照在她的白纱上,她那剪水双瞳微微泛起了些暖意,冲着卫渊道:“就劳烦相爷去摆饭了,月出爱吃些什么,你应是知道的。”
卫渊点了点头,眼底笑意温柔,一如当年,法华寺的初见。
那天月出见着子君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正以一种不死不休的气势在嚎啕大哭,月出看着很是羡慕,自打碧落出了事,她也想这么痛快的大哭一场,可她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只有孩子才能如此堂堂正正的大哭大闹。她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子君,细细看来子君的眉眼跟卫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就像天青的眉眼像极了柳长庚,她一想起天青,心口没由来的又是一阵刺痛,她低头把子君还到孟戈怀里,孟戈一边轻拍子君,一边低声与她说着话,要她以后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把子君当成自己的侄儿,月出想起那时临行前碧落也是这么对她说的,眼眶一热,眼泪又落了下来。
卫渊张罗了晚饭,他们三个人就在后院用了饭,卫渊想着以月出的性子定是日夜兼程赶来长安的,怕是早就疲惫不堪了,他与孟戈说了一声就送月出去了左厢一间卧房,又在路上叮嘱了她许多,要她静下心来等等消息,也帮他多劝劝孟戈,她都一一应下了。
卫渊转身离去时,月出就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单薄背影,月影西斜,寒星满天,在她眼里,那个从波光潋滟的西子湖里出来的如沐春风的少年就这么渐行渐远地消失在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
她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出了卫府,在那满天星月的寒光中一个人踏上了回江南的路。
──灯影桨声里,月犹寒,星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不及回首,早过忘川。忆及故人泪满衫,雪花萧萧落满肩。落满肩,月出寒,星影残,碧波桨声里,何处觅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