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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流云初现(一)

桃花落尽雪纷飞 行简 2025-04-04 21:03
天佑七年,大寒,征鸟厉疾
塞北,贺兰古道
纷纷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着,天地之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混沌从未开辟一样。朔风凛冽,半空中传来好似人的哭嚎。
古道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裘,脸色是发白的,嘴唇是发白的,眉毛上结了冰霜,也是白的。白到你不走近看根本看不出这里居然有一个人。更加诡异的是,那个人明明身影削瘦,肚子却出奇的大,就像一个马上要生产的孕妇一样,可他明明是个男人。
夜色渐深,空中一轮孤月,月光被浓密的雪遮掩的愈加黯淡,风势更加张狂起来,整个世界成了冰山雪海,远处的山冷得在颤抖,脚下的地冻得僵硬了,空气似乎也要凝固起来。那个人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
今天是除夕,除夕夜本该是热闹的,丝竹鞭炮绕耳,欢声笑语不绝。但在这里只有风声,天地静谧一片,只有像狼嚎一样凄厉的风声。
这风声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咕噜噜的细小声响,风声呼啸,本是微不可察的,那人却听见了。
他低头掀开了一边狐裘,胸前的衣襟里露出了个脑袋,是个孩童的脑袋,大致也只有三四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滴溜溜的转着。
“睡醒了?饿了?”那人低声问,音色温柔异常,犹如玉石之声。
那孩童胖嘟嘟的小脸通红,被冰冻的刀风刮过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往他怀里缩了缩脖子,声音还有些奶气:“居然被你听见了......”
那人一手环着她,一手去够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摸索出一个早已冻得硬邦邦的干馒头来。
他拿着那个馒头愣了一愣,用内力暖了暖,塞到怀里,声音里有了些难过:“对不起,只剩这个了。”他的消息向来无误,来时也备了三天的干粮,但这三天风雪未断,阻道难行,目标来迟了也是正常的,这种事是常有的。
那孩童接过馒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撕了一大块下来,高高举着递到他嘴边。
那人抓下她的小手,用狐裘裹了裹她,淡淡道:“我不饿”。
那孩童一扁嘴:“洛小玉,你不吃我也不吃。”
洛玉皱眉,沉声道:“夭夭!”
江南费劲地仰脖子去看洛玉,她的睫毛上也挂上了霜珠,洛玉双手把她往怀里紧了紧,拿内力暖着。她眨巴眨巴眼睛,张嘴道:“我们就一起饿死罢,也好做一对同命鸳鸯!不对,还是苦命鸳鸯来着?洛小玉......”
洛玉哭笑不得,一把按下她的脑袋,道:“我说的话你向来不听,那些酒楼里的戏本子倒是听得认真。”
江南又把馒头递了上去,像哄孩子一样:“你乖乖吃饭噢,吃得多长得高。”
洛玉扫了眼怀里那个堪称五短身材典范的某人,还是拗不过她,张嘴咬了一口。
他们刚把那馒头啃了一半,江南的耳朵忽地竖了起来,眼睛里亮出闪闪的光来。她嫌弃地把那半个馒头扔到了路上,老神在在地在洛玉怀里靠定。
洛玉看着前方,眼色淡然,站在那里又是一动也不动了。
远处传来有人行走的簌簌声,路上的积雪已经过了洛玉的小腿,新雪很是松软,踩下去必然深陷,来人却是走在雪上的,很慢,步调是一致的。他若是行的飞快,便只是个会轻功的武人,但他若是走的很慢,就是个高手了,只是可惜,还未到踏雪无痕的境地。
来人慢慢走近,发现了站在古道上的洛玉,他在洛玉三丈之外收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打量洛玉跟江南。
又是一阵寒风呼卷而过,风中夹杂的雪粒硬邦邦地刮碎了一地月光。
洛玉低头看了一眼江南,江南伸出俩只小手,一边一个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洛玉抬眼,声音冷的好似从天外飘来:“西河穿云枪公棓海?”
来人看了眼洛玉腰上挂的玉牌,一声惨笑:“老子都躲到山窝窝里了,你们还是要弄死我!也罢,今日就让老子来开开眼,瞧瞧你们鹊桥的杂碎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他一手挥着丈二的长枪几步奔过来,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几个脚印。
洛玉一手拔了缠在腰际的软剑,公棓海还未近他身前,只见一道白光雪亮,寒气扑面而来,他就这么惊愕的看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涌出了血花来,他甚至没来及看清洛玉的剑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就重重地向后倒在雪地上,眼睛死死地圆瞪着,没了气息。
江南俩个小白团子一样的手依旧捂着眼睛,洛玉上前用手阖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手里的长枪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他身侧。
洛玉开始有些冷意了,他抱着江南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江南放下了手,眨了眨眼,道:“那人好像不讨厌呢,还好是遇见洛小玉你了,别人来了他要遭罪的。”
洛玉的脸色依旧白的似雪,他声音里有了些凄凉的意味:“他是个好人,杀了许多贪官恶匪,可惜这世上好人都是没有好报的。”
江南问道:“他就是那种戏里讲得英雄好汉?”
“是”
“那我们杀了他,所以我们是恶人?”
“是我杀了他”
江南扁嘴,不大乐意了:“洛小玉才不是恶人。”
她仰头去看洛玉,孩童双眼在雪夜里依旧澄亮:“是不是谁杀了好人谁就是恶人?”
“是。”洛玉面无表情,眸比月冷,望着前方融在夜色里的雪路。
“那我长大了要当恶人,我把好人都杀光了,洛小玉就不用当恶人了。”
洛玉低头看她,眼里似笑非笑,“可惜没让宫主听见你这话,不然他该有多欣慰。”
江南眉毛一跳,撇嘴:“那个阴阳怪气的老杂毛,小爷长大了第一个就先剁了他。先挖了他那双斗鸡眼,看他还拿什么盯着你看!然后就让他哭着给小爷跪了求饶,还得哭的有节奏,至少要像戏本子......”
洛玉听着她这些奶声奶气的胡言乱语,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他把江南紧紧的抱在怀里,用胸前的白狐裘包着,好像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
原来在这世上,只要不是孤单一人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微微舒了口气,加快了脚程,他要在天亮的时候赶到贺兰山脚的小镇,给江南买一顿热乎乎的早饭。
天佑八年的第一天,贺兰古道上一抹单薄的白色身影渐行渐远,他身后的雪地上没留下留丝毫的痕迹,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天佑八年,立春,东风解冻
洛玉带着江南从贺兰古道回转鹊桥的时候路过长安,正巧那天赶上了农历上元节。他琢磨着江南自打出世就贴身跟着他,刀光血影里来回,漫天风雪夜不归,竟没过过一个像样的节日,便带着她在长安滞留了一日。
上元那天,洛玉上街去给江南置办了一身新装,在衣店老板的极力推荐下,买的是当下长安孩童中最流行的款式----红绸袄裤镶了白绒煞是喜庆,江南一见那神物当场就抖了一地鸡皮疙瘩,又不忍心拂了她洛小玉的心意,便硬着头皮任他给套在了身上,套的时候忍不住又抖了三抖。江南前不久堪堪才满四岁,被洛玉养的白白圆圆的好似个刚出笼的胖肉包子,套在那小红衣服里缩手缩脚地缩成了圆滚滚的一个球。哪知洛玉神物之后还有神物,不知从哪掏出了个红绸小帽,上面张牙舞爪地滴晃悠着些白绒球。江南彻底不干了,她连滚带爬地扑进洛玉怀里,刚想表示抗议,洛玉却正好一头帽子罩下来,糊了她刚准备梨花带雨的包子脸。她在跟帽子不屈不挠的斗争中听到了洛玉的一声轻笑:“我瞧着你这身儿甚是欢喜”。江南当即便收了爪子,乖乖地任洛玉给她周正了帽子。
洛玉抱着她出了客栈,她仗着洛玉心情好便耍赖死活不肯下地走路,死死地扒着洛玉,嘴里嘀咕着“一起丢人,一起丢人,小爷我不是一个人在丢人”。洛玉无奈地拍拍她的小红帽子“夭夭莫要闹了,你看路上各家孩童都是作此装扮的。今天是上元节,是个欢喜的日子,本就该作欢喜的装扮”。江南挂在他胜雪白衣上把头摇得堪比拨浪鼓:“我作这打扮,欢喜的是路人,红皮白瓤,好一个大地瓜!”洛玉闻声失笑,任命地将她抱高了些,好让她将四周景致看个清楚。
长安白日里就开始下雪,到了傍晚时候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洛玉抱着江南走在雪路上,只觉得脚底软绵绵的。长安繁华,路旁都点了巨烛和松柴照亮,加上空中星星点点的花灯,照的整个帝都明如白昼。处处皆是火树银花,银龙玉树。城中央人声鼎沸,鳌山上锣鼓喧天地演着送神戏,四周各色小贩在张罗叫卖,孩童们手拉手穿梭其中,大喊着着“求饶灯”。
江南这一路抽着冻得通红的小鼻子,睁圆了眼睛东张西望,生怕错过了一星半点什么。洛玉见她如此好兴致心中有些苦涩,知她毕竟还是小孩心性,爱些许热闹:苦了她自婴儿始便跟着他守在那冷冷清清的鹊桥宫。
上元夜,团圆夜,他举目望去,出游的多是一家人,三三俩俩的孩子们捧着花灯绕着父母的膝头嬉闹。这其乐融融的情景却忽地刺痛了他的心,他看了一眼趴着他肩头形孤影单的小江南,她不知何时已经默不作声了。他便去抓了她的小手,指着漫天的花灯笑道:“夭夭快看,这便是东风夜放花千树了,从前我也看过一次,是一个人看的,那时未曾想到日后竟有你再陪我看”。
江南从他肩上转过头来,双眼晶亮:“洛小玉,我要吃冰糖葫芦。我看了半天,那摊买的人最多,应该是最好吃的”。
洛玉:“......”
二鼓时分,街上愈加喧闹了,皇城开始燃起烟火,在夜色中各色繁华,绚丽的整个夜空不见星月。江南专心致志地咬她的冰糖葫芦,头都顾不上抬一下。洛玉驻足在这一片喧腾之中忽觉得意兴阑珊,那些阖家欢乐终究不是他们的,他们本是这乱世的无根异类,不知将来要漂向何处,也不知道何处是归冢。又何苦眼巴巴的凑这些热闹呢,他抱着江南开始慢慢地往客栈方向走。却听见江南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嘀咕:“虽然小爷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甚好看,但是洛小玉你想看的话,小爷可以跟这儿陪你看,你想看多久都没关系,等到将来你老了,走不动了,我可以背着你来看,那时候小爷应该长高高了......”
风雪未停,严寒萧瑟。洛玉的心浸在过去那些冰冷不堪的回忆中,本是悲苦难拔。她这一番话竟硬生生的断了他的悲切,褪了那些苦痛。他看着路旁各家商铺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在雪地上摇曳着温柔的桔光,眼里暖暖的涌上了一汪春水。这不只是江南此生过的第一个节日,也是他此生过得第一个节日。
他正要去回应江夭夭的这一番深情表白,忽地觉得头上起了一股疾风,洛玉皱眉,眼色一厉,顷刻间后退数尺,一手抱紧了江南,一手扣了腰间软剑。只见方才他所站之处“咚”地砸下一重物,头上随之传来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
洛玉抬头,见前方那花花绿绿的楼子里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花花绿绿的姑娘头上一块花花绿绿的大匾,上书“春风明月楼”。心下便了然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原本长安最大的“花楼”春月楼。当今的荒唐皇帝来光顾了一次,甚喜,大笔一挥御赐“春风明月楼”。他定睛一看地上那位,已经歪歪斜斜的自个儿爬了起来。是个着湖蓝衫子的少年。衣衫凌乱,发束微散,逆着楼里的灯火看不清长相,只听他嘴里不知叫嚷着什么,所幸看着应该并无大碍。
洛玉探他气息,虽有些武学底子,却绝非高手之流,又见他衣着配饰华贵异常,猜得必是哪家皇亲贵胄的公子。便松了扣剑的手,打算绕路而去。谁料那少年竟撒着酒疯,几步拨开人群冲到洛玉跟前凑过来嬉皮笑脸:“这是谁家的小娘,竟生的这般好看。”
洛玉生平最厌有人说他女相,但眼前这少年只是一个不在江湖的醉酒路人,倒也不愿与他计较。他错步一闪,抱着江南走了一边。那少年跌跌撞撞的从旁拦住洛玉,笑嘻嘻地伸手去掐了江南的脸:“这小娘不仅生的好,还善装扮,啧啧,你看这身行头,装得好似个地瓜。”楼上的姑娘和围观的路人闻言哄然大笑,江南翻着白眼,往他脸上吐了个糖葫芦的核。又拍了拍洛玉的肩:“说我呢,说我呢,你看,地瓜......”
洛玉被江南弄的啼笑皆非,江南却借照过来的火光看清了眼前的这张笑脸。
枉杀春风化雨绵。
她脑子里不知怎地就冒出了这句,在她长达四年零四个半月的漫长人生里,还是第一次觉得洛小玉之外的人好看。
那少年看起来跟洛玉差不多的年纪,眉眼却出落的出奇俊朗。五官如雕刻般分明,有棱有角,俊美的几乎无懈可击。轮廓精致的嘴唇,挺直的高鼻,一道浓眉坏坏的高挑着,一双极深邃的眼里却满是细雨绵绵的忧伤。
江南那时只是觉着他这情态甚是怪异,怎地眼里哭着面上还硬作着笑。
洛玉此刻耐心已到极致,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便在脚上使了些功夫,几下绕远了直奔客栈而去。江南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只远远地听见身后一片嘈杂。有人在叫“静”什么的,大概是那少年的家人来寻了,让众人肃静的意思,这番阵仗,倒真是个大人物了,江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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