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年,谷雨,鸣鸠拂其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江南的四月几乎是朦胧在烟雨中的,绵雨之中漫山花红,一江绿水,烟柳垂絮。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别时容易......见时难”
天青负手立于碧湖上的白玉曲桥,举目凝望着清晨蒙蒙雾气中的千倾碧波,心头涌上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无力和悲凉──依旧未变的琴香溪谷,依旧未变的碧湖,只是秋水山庄的辉煌早已在此落幕,如今这里叫做──陌上桑,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在此做客的人而已。
流云西乔俩年前买下了千独山,在琴香溪谷之中修建了陌上桑,其恢宏精致远远胜过了当年的秋水山庄,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陌上桑的楼宇多错落在琴香溪谷的泉涧之间,一带带清流曲折泻于遍布奇花翠草的石隙之下,俩边飞楼插空,玉顶石壁,隐于山坳碧树之间,每处阁院小轩之中皆是清溪泻雪,石蹬穿云,白玉为栏,桃花遍处。楼宇院阁之间有青木栈道相连,碧湖水榭之上有九曲玉桥错落。陌上桑的垂花门楼修得有三丈之高,门楼上都刻有精致的雕花,汉白玉屋顶上的雕花更是精致美丽,门楼的四边抄手游廊种满了楠树,中间一条青石甬道直通大厅。天青他们来的那天,初在门楼前望着陌上桑的琼楼玉宇,隐于白云碧水之间,与远处群山相映,几乎被震撼的夺去了呼吸,只觉得好像是到了仙境中的水晶宫。
“哎──”天青凭栏伫望,微微叹了口气,这里对他来说已经如此陌生,时光渐远,连双亲的音容都有些变得模糊了。原来,太多的事就在念念不忘中被他渐渐忘却了。
──也罢,过去的种种就让它随风而逝罢,反正随着岁月无声滑过,这世上的一切终会了无痕迹,恨也好,仇也罢,大家不过都是过客一场而已,而今他只希望夭夭能够平安快乐的长大,可是夭夭身上的蛊......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只怕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又要打柳氏秘藏的主意。他父亲曾经把他当做柳家下任的门主正式的告诉了他秘藏的由来和所在,并且严嘱他柳家的家训──有生之年必须守之,不能动之。但若他日有人以夭夭的性命相要,他又该如何?
“柳公子,可算找见您了!我家主人请您去浮生居说话。”一个年纪不大的蓝衣弟子在桥下冲着天青拱手道。
天青回过神来,转身回了礼,轻声道:“哦,多谢通传,有劳带路。”
“使不得!使不得!公子您是主人的贵客,小的哪敢受您的礼,嘿嘿,不过公子您生的可真是俊呐,跟我家俩位主人有得比了,您方才往那一站,我老远瞧见还当是哪儿的神仙下凡了呢。”
天青闻言轻笑了笑,并未多做言语,就随那弟子进了内院。
浮生居坐落在陌上桑内院的最深处,在荷池曲径,小桥流水的丁冬声中,那白玉小楼被层层的桃花树掩着,更显得格外动人。
天青进门时,洛玉,西乔,苍漠都在,看样子已经是等候多时了。
“天青小子,我说你一大早的饭也不吃,跑那儿去了?”苍漠拄着他的赤霄,伸了个懒腰,哈欠连连。
天青冲着洛玉西乔行了礼,在苍漠身边坐下,轻声道:“我起早了,就去碧湖那走了走。”
“呵呵”西乔摇着扇子笑道:“公子故地重游,只怕是有些触景伤情了?”
天青摇了摇头,眼色清亮如常,有些释然的笑了笑:“枯荣流转,犹如四季,云烟过往,只惜今朝。”
西乔一挑眉,看着他叹道:“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却有些佛性,竟然把世事悟得如此明白。”
“确是都悟明白了,但不一定能都做得到。”天青自嘲地摇了摇头,眉眼清淡的好似江南烟雨中临摹墨影。
西乔笑道:“公子能如此说,就更是一个明白人了。”
洛玉微不可查地轻叹口气,蹙眉对西乔道:“说说夭夭的事吧,趁着她还没起。”
苍漠又打了个哈欠,抹了抹鼻子。冲他们二人道:“小丫头的事儿,昨晚儿我想了想,还真是不能跟鹊桥老鬼硬来──”
西乔点头,很是同意:“兄长所言极是。”
“至于天青小子的小姨,这些年来我也打探过,柳家刚出事儿那会儿,她曾经在江南一带出现过,后来就没了踪影了,再也没人见过她,有人说她是被漕帮的杀手给害了性命,也有人说看见她买马往西去了。”
“哦?”西乔若有所思,问道:“兄长是说,她曾经在江南出现过?是在钱塘?”
“对对对,她杀了好几个漕帮的舵主,漕帮还张榜通缉了她好些天──”苍漠有些担心地拍了下桌子,“不会真被漕帮的杂碎给害了罢?”
天青低头望着胸前,那方帕子被他叠的方方正正的贴在心口,小姨,你知道吗?夭夭已经找到了,我们──都还活着,我知道你也──还活着。
“有没有可能是去了长安?卫丞相不是与柳家有些渊源吗?”西乔问道。
苍漠瞅了瞅发呆的天青,转头对西乔道:“我们也这么想过。可天青这小子死活不肯给卫渊去个信儿问问,说如今这个局势怕拖累了卫丞相。这几年──找归老头儿瞧病的人里也有京城下来的大官儿,我们也都去问过了,都说丞相府里只有卫家娘子一个女眷,甭说什么红衣苗女,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
西乔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檀木桌子,沉吟了一下。
“此事──兄长随我去找个人,一问便知。”西乔一合折扇,沉声道。
苍漠起身,把剑往肩上一抗,道:“好哇!咱们现在就走?”
西乔点头,又瞅了瞅神色沉重的洛玉:“哥哥,你要去找鹊桥老儿?”
洛玉苦笑,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只怕哥哥要无功而返了,那金蚕蛊有人炼了一辈子也不得一只,这老儿居然如此轻易的用到了夭夭身上,怕是要用来防备你我,将来给他自己当保命符的。在不然,就是那老儿早就知道了夭夭的身份,陌上桑外向来有不少鹊桥眼线,那老儿现下肯定早得了柳公子的消息,你这一去......”
洛玉的眼里光影明灭,声音里带了些恍惚:“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去试试罢了,至少能探出他的意思来,若真是用来防备你我的,夭夭目前应该是性命无虞。”
西乔垂眼沉思了下,道:“好吧,哥哥此行要小心,带我贴身的弟子去,有我的人在,那老儿不敢把你怎么样。”
洛玉点头:“放心”。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了一丝嘲讽“──鹊桥宫我熟的很”。
“我跟你一起去,”一直沉默的天青开口了。
洛玉有些诧异的抬眼看他,苍漠挠挠头,“嘶──”的一声,有些为难。
“公子可知,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鹊桥宫是个什么地方么?”西乔似笑非笑。
“知道,”天青神色平静,“我还知道夭夭是我的妹妹──”他转头望向洛玉,笑道“虽然我没有武功,但去鹊桥宫那种地方,有没有武功都没什么区别,可俩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的。”
洛玉望着他一袭素衣下的单薄身骨,冷清眉眼微蹙。
西乔倒是低声笑了笑:“如此也好,公子果然是柳门之后,佩服佩服。”
苍漠笑道:“哈哈哈──天青小子,你可得好去好回啊,不然归老头儿非把老子念死不可。”
天青轻笑着点头,西乔拍了拍洛玉的肩,茶眸望了望他,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就携苍漠出门去了。
“走吧”,洛玉起身,无意识地拿手摸了摸腰间的凤鸣剑柄,神色有些紧绷。
“哎──”天青学着苍漠的语气,笑着对洛玉道:“我也去瞧瞧,鹊桥仙是不是真像传闻里说的──长了满身的大包,鼓鼓的眼睛。”
洛玉白衣微动,眼里映着门外飘落的桃花雪,嘴角微微的往上扬了扬:“──那是蛤蟆”。
─────────────────────────────────────────────────────────────────────钱塘江畔,望江小楼
清晨的薄露本就很浓,临近江畔,空中的湿气更重了,能把人的薄衫微微打湿了。初升的太阳还没暖起来,哆哆嗦嗦地躲在浓雾后面。
钱塘江畔空无一人,只见水波微漾,小楼孤立,很是寂静冷清。
望江小楼处地偏僻,装修老旧,向来没有什么生意的,只有一年一度钱塘观潮时才会破天荒地满座,东家倒也并不在意,平日里都到晌午才懒洋洋的唤伙计开业,反正──来这儿的人,很少是真的为了吃饭喝酒的。
今天,这东家却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方才就起床穿戴整齐,也不去后院唤伙计起床,自己搬开了门,沏了一壶好茶,倒了三杯摆在桌上,就气定神闲地坐在了小楼门口。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俩位客人就上门儿了。
西乔笑吟吟地看着坐在门口的胖老头儿,有些意料之中。
“包老板,今儿起的真早啊。”他笑着招呼道。
“呵呵,小老儿为了恭候流云公子跟苍漠大侠的大驾,这是应当的。”包老板满脸堆笑地起身鞠了一躬,侧身抬手请他们进了楼。
“呦──老头儿,你挺行地啊,居然认识大爷?”苍漠乐了,大手一拍胖老头儿的肩。
包老板一边儿肩膀被他硬生生拍矮了一截,依旧笑容可掬:“如今大侠的名号在江湖上可是响得很呐,小老儿即使再眼拙,也认得出大侠的这把赤霄不是。”
“哈哈哈──这老头儿还真有点儿意思”。苍漠瞅了瞅桌上那三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浓眉奇的一跳,回头瞅瞅西乔。
“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苍漠兄初到江南,有所不知,这包老板可是个大隐隐于市奇人呐──听说包家单传几代,都有一双能听方圆二里风声的耳朵。”西乔笑道。
包老板抬手请他们喝茶,笑吟吟道:“那里那里,都是些误传罢了,倒教流云公子听去笑话了。”
西乔笑而不语,端起茶杯,一手用盖子拂了拂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挑眉道:“东方美人?产自苗栗──”
“呦嗬──”苍漠一听,也端起来喝了半杯,砸咂嘴:“老子是喝不惯这玩儿意,还是酒好喝啊──”
“包老板,最近生意如何呀?”西乔放下茶杯,慢慢摇着扇子,悠闲的好像他就是一早来找包老板话家常的。
“劳流云公子挂心了,您也见了,还是不怎么样。”
“哦?”西乔俊眉一挑:“还好包老板也不指望这楼子做营生,”他顿了顿,有意无意的笑道:“可惜了这块地皮,此地的风景我很是喜欢啊──”
包老板笑的波澜不惊:“僻陋小店,竟然能入得流云公子的法眼,小老儿真是荣幸之至啊,哈哈”。
“呵呵,包老板那里的话,我看瞧上这块地皮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罢?听说──鹊桥那位也常常登门?”
包老板笑着摆摆手,低声道:“不巧的很呐,那位来的时候小的恰巧都不在,自然也没有好茶招待。”
苍漠抱臂靠着椅背,冲着包老板哈哈笑道:“老头儿──你不光人肥胆儿也挺肥的啊”。
“呵呵,苍漠大侠说笑了,小老儿是一个小生意人,胆儿自然不是很大的,承蒙多方侠士庇佑,才祈得残躯安心过日子。”
西乔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说法,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包老板道:“自古绝代红颜出江湖,包老板胜友如云,不知这侠士里面可有那闭月羞花的佳人么?也说来给我们长长见识。”
包老板笑着摇了摇头:“红粉骷髅不过皮相,江湖女子多有心计,谁知道那如花皮囊下面到底藏了颗多么歹毒的心──小老儿向来不敢招惹的”。
苍漠感同身受地靠过去,拍了拍包老板地肩:“说地对,说地好,这世上最毒的就是妇人心,哈哈哈──”。
西乔垂下眼,沉吟片刻,挑眉笑道:“包老板这店我真是越瞧越喜欢──”
“呵呵,不过──”包老板冲着西乔笑道:“七年前,我倒是在钱塘遇见了个心底爽利的姑娘,那一身红衣似血,真真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