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几天,洛玉跟天青终于赶回来了,俩个人都黑瘦了一圈,也都没什么精神。
俩个人到陌上桑的时候,是傍晚,夕阳裹着薄冰,整个陌上楼阁沐浴在流霞里。
流云阁中,西乔跟苍漠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洛玉蹙眉问苏容:“苏叔,夭夭呢?”
苏容犹豫了下,小声道:“跟昊天上街玩儿去了”。
洛玉一愣,眉间压了冷意,语气有些急了:“你怎么让她上街?有人陪着么?”
苏容就知道是这效果,都快哭了:“没有,就跟昊天俩人,我管不住啊,哎呦──夭夭现在那轻功,连苍爷都追不上她,她跟昊天俩人一窜老远,等我反应过来早没影儿了!”
天青笑了笑,拍拍洛玉的肩,温声劝道:“别慌,夭夭毕竟是个孩子,现在有了玩伴儿肯定是在屋里呆不住的,听苏管家的意思,好像现在是开朗了许多,这对她身体是有好处的。”
天青说话清音缓缓,总是能让人莫名的心安,洛玉眉头缓了缓,叹了口气对苏容道:“我方才有些急了,苏叔不要放在心上,我有些顾忌鹊桥宫,夭夭又有心病,没有大人跟着她我总是不安心。”
苏容苦着脸,跺脚道:“洛爷,您是不知道啊!您走的这些日子里,夭夭天天跟着昊天练功,现在那俩孩子,随便单拿一个出来,我们十个一等弟子一起上也打不过哟──”他顿了顿,瞧了瞧趴在桌子上咧嘴笑的西乔,低声道:“乔爷怕您担心,不让我跟您说,有天他俩在街上撞见鹊桥宫那位了──”
洛玉神色一沉,天青眉眼慌乱,急道:“他们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哎呦──都不知道是该后怕还是该乐。”苏容感慨地摇了摇头:“昊天那孩子生的好看哟──您也知道鹊桥那位是个什么人,就非要把孩子带走,还抢了昊天地那块玉佩”
洛玉依旧面色阴沉,眼里有了寒光。
天青心头微忧,刚待再问,却听苏容憋不住的乐了:“结果啊,最后反倒叫他们俩给抢了,一共三个人──连着鹊桥那位,浑身外衣内衣都叫他俩给扒光了,撇的满街都是,鹊桥那位的胡子眉毛头发当街叫昊天的流星剑给剃了个精光,这不是有一阵儿没出来祸害人了。”
洛玉咬咬嘴唇,冷月般的眼睛半眯起,有了些怒意。
天青想了想那情景,倒是轻笑出声了:“如此你也该放心了,那人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儿就去害夭夭的性命,夭夭可是他的保命符。但以后他应该是不敢再去招惹她了,她现在既然有了这样的本事,又何尝不好。”
洛玉叹了口气,又转头看见趴在桌子上脸对着脸不省人事的那俩位:“苏叔,这又是怎么回事?”
苏容挤眉弄眼,强压住往上翘的嘴角道:“乔爷失恋啦!前一阵儿病了一场,这不好了之后,就天天跟苍爷混在一块儿堆喝酒哇──”
洛玉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看他那把流云扇,居然还在,他心里暗暗替西乔叹了口气,眼里有了些悲哀的神色,转头对苏容道:“我跟天青去找找俩个孩子,苏叔,劳烦你把他们安置了吧。”
苏容松了口气,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俩位爷吃了么?那俩孩子肯定在街上吃过了,我去饭厅给你们备了饭罢。”
洛玉一听江南上街吃东西,担心她的胃病,又蹙起眉来。天青倒是笑着跟苏容应了声。
楼外暮色迷蒙,晓烟低沉,他俩刚走出流云阁,在院子门口就见雪路上,萧瑟的冷风摇着积雪的树干,昊天抿着小嘴,皱着剑眉,嘴里呼出一口一口地白气,正背着江南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洛玉的怒气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吓得脸色煞白如雪,夭夭又犯病了?蛊毒犯了?在外面出事了?
天青下意识的往前去了几步,看他们的眼神也有些慌张。他微微提高了嗓音问昊天:“昊天!出什么事儿了?”
昊天抬头,远远地瞧见了天青跟洛玉先是一愣,而后很是高兴,喊道:“天青哥!没事儿,她靴子湿了,不肯走山路。”
江南手里拿着串糖葫芦,闻声从昊天背上抬起头来,见她洛小玉一身白衣立在门口的梅花树下,就像是从画卷里翩然走出来的一样,那张脸苍白无色,却美的失真,一弯月眸泠目正紧张地盯着她看,她把糖葫芦往昊天嘴里一塞,蹦下来几步冲了过去,那速度快到连洛玉都微微有些惊讶。
“洛小玉!”她长高了一截,手已经能抱住洛玉的腰了。
洛玉把她抱起来,沉了很多,他仔细一打量,气的差点厥过去,江南那一身歪歪扭扭的白衣上面色彩斑斓,星光灿烂,有红手印,有黄手印,有黑手印,还有不知道哪来的汤汁泥点子,更惊悚的是那衣服袖子,领口,衣角不知道是被什么割得,有许多细小的口子,夜风钻进去,在她衣服里此起彼伏的鼓动着,她那一头墨黑的头发,歪歪斜斜的扎了个马尾,有几缕漏在了外面,根本没有马尾该有的英姿飒爽,迎风一吹到很有几分丐帮长老的风采。
洛玉如画的眉眼扭曲成了一个结,咬咬牙:“西乔就把你带成这样?”
“嘿嘿──”江南无限娇羞状:“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不然我就好好打扮了。”
洛玉看了看她单薄的衣服,更怒了:“不冷么?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江南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切──小爷早就不怕冷了,还穿过睡衣上街来着。”
洛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对西乔的那点儿同情瞬间消散如云烟。
其实,他并不知道,他该找的那个人不叫西乔──叫苍漠。
他抱着江南就要去找西乔算账,却听耳边江南冲着天青干脆的叫了声:“哥!你也回来啦?”
天青正拍咬着糖葫芦的昊天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好像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江南。
江南圆溜溜的眼睛乌亮乌亮地看着他,脸上没了那种傻乎乎的娇憨,嘴角噙着一丝西乔式奸笑。
洛玉垂着眼,轻轻地摇头笑了笑。
“夭夭──”天青笑了,眼里有了些雾气,他的妹妹啊。
───────────────────────────────────────────────────────────────────除夕夜,陌上桑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陌上门内,寒梅映雪,门窗联对,清风相送,暗香浮动。
苏容领着所有弟子一拨一拨地往浮生居里来,跟西乔讨红包,西乔今年出手大方是很,于是惹得满院儿的笑语欢声,洛玉笼着手站在一旁,嘴里呼出一些白气来,笑着看天青费力地举着江南,让她伸着短胳膊拿钩子往院子门口挂红灯笼,昊天跟着苍漠后面把一串鞭炮点的喧天响。
洛玉想起三年前,他抱着江南在贺兰古道过的那个除夕,忽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是在梦里一样。
虽然他跟天青这次是无功而返,但不知怎地,在天青这个人身边就总是悲观不起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信心,相信夭夭的蛊一定会解得了,他笑了笑,现在已经很好了,等到夭夭的蛊毒解了,世上就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他是如此幸运的一个人,幼时命悬一线,遇见了西乔跟他娘,他娘那样的女子啊......明明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却义无反顾地从袁骧手里救了他。再后来,他有了夭夭,伴他在鹊桥里的岁岁年年......父亲说的对,这世上美好的事物太多太多,他已经有了亲人,以后,他要为了亲人活着。
天青抱了会儿江南,胳膊便有些酸了。江南挣扎着挂上了俩个灯笼,一下子蹦到地上,窜过去找昊天苍漠点鞭炮去了,他笑了笑,妹妹还是跟大哥亲啊。
他揉揉了胳膊,一转头就见洛玉笑着站在房门口,白衣飘飘,翩然如雪,灯笼温柔的光照在那张惊若翩鸿的脸上,无一处不是诱惑的弧度,那双澄澈眸子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有些细碎的发垂到了他如蝴蝶振翅的睫毛上,扫过了他纤巧美丽的鼻子,他淡淡的桃花粉的嘴唇弯着,嘴边旋着一对浅浅的酒窝。这一笑清如春初的冰雪消融,丽若三月的寒梅绽雪,初见他时的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早就不见了,而今他站在那里竟然有了丝丝妖气。
“夭夭跟大哥真是亲啊,我都要吃味了”,天青回过心神,轻笑着走过去对他道。
洛玉往远瞧了瞧,苍漠点着了串鞭炮,把俩个孩子一手拎了一个正往后跑,又笑了:“她跟昊天更亲,自打回来,都不跟我一起睡了,总是抱着枕头去找昊天。”
西乔派完红包,裹了裹身上的狐裘,苦着脸凑过来:“你们都算好的了,那丫头是个没良心的,我见天儿给她银子花,她居然跟我叨咕这样不够好,比不上大哥总给她买的糖葫芦吃,吃吃吃──那个小胖子,就知道吃。”
洛玉无奈地摇摇头,笑对他道:“你别惯她花钱的毛病,你给她那么多银子,她也花不明白。”
“她明白的很,这丫头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呐,”西乔想起自己不人不鬼的那段时间,江南陪在他身边对他说过的话,眼里意味深长,“有些大人都看不破的事儿,她倒是早早就懂了,我问她,为什么银子没糖葫芦好,她说糖葫芦好吃,银子不能吃。”
天青跟洛玉都乐了。
西乔也乐了乐道:“我说你拿着银子能换好多糖葫芦,她理直气壮的说,她又吃不下那么多,有什么用,再说,拿银子还不是为了换糖葫芦吃,还得自己跑去买,怪麻烦的。”
洛玉想起了什么,转头,有些犹豫的对天青道:“昊天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有婴儿肥么?”
天青一愣,而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与贼笑的西乔相视一笑:“倒是没有,夭夭现在──不能再算是婴儿肥了。”
西乔笑的前仰后合,挑眉道:“她那是真肥,哈哈哈──”
西乔顿了顿,看着远方昊天那俊的不能再俊的小脸,对天青笑道:“昊天这孩子,真是好相貌啊──也懂事儿,跟个小大人似的,在这个年纪武学造诣就如此了得,大哥总开玩笑说,他过几年也许能打个天下第一回来,我看不见得就真是在开玩笑。”
天青点点头,很是同意,淡淡道:“这倒不是大哥教的好──”他瞅了瞅正往苏容屁股后面扔鞭炮的苍漠:“是大哥着实太不懂事儿了。”
洛玉远望着正学苍漠,蹑手蹑脚过去要往苏容屁股后面扔鞭炮的江南,和站在一边儿翻着白眼鄙视他们一大一小的昊天,浅笑道:“怎么昊天不学大哥,夭夭反倒越来越像了,她最近解决事情的办法都很──匪气”。
西乔啧啧嘴,悠悠道:“你就说是流氓得了,”他琉璃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大哥跟夭夭是同一种人,大智若愚啊。希望小昊天没那么倒霉,他将来要是娶了江夭夭,呵呵,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被那一老一小折腾个鸡飞狗跳。”
洛玉有些意外:“你说俩个孩子?”
西乔挑眉,戏谑道:“哥哥,你难不成真要娶江夭夭?”
洛玉失笑,那对酒窝深陷,摇了摇头。
“我瞧着这俩真有发展出奸情的趋势,再过个五六年,大的那个都十五六岁了,天天混在一起,肯定要春心萌动的。”西乔笑着看天青,拿手里那柄扇子捅了捅他。
天青站在月色下,周身有种不染尘埃的静谧,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西乔。
“事到如今,哥哥不是还想回雾隐谷罢?”西乔笑。
天青明白了他的意思,垂眼呆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笑了,在这雪夜里笑得却如清风吹过碧竹:“夭夭在那,我就在那。”
洛玉眼里映出了灯笼暖暖的光亮,他望了望江南,语气里有些欣喜:“那大哥?”
西乔含笑点点头:“大哥也要顾及昊天的,他都这么大了,就算再怎么喜欢浪荡江湖,也得有个可以回的家了。况且──你看那俩如胶似漆的,谁能分的开?”他流云扇一指,雪地上带着虎头帽子的俩孩子,正在上演着你死我活式男女对打,扯着对方的帽子纠缠的难解难分。
夜渐渐地深了,悬在半空中的明月,澄沥清新,冻结憔悴。天上的星星也越来越多了,亮闪闪的很是热闹。
苏容在外面霹雳巴拉的一阵点炮仗,屋里,洛玉夹了个饺子在凉水里沾了下,放进江南的碗里。
江南嘴里的没吃完,就啪地把那饺子喂狗一样的甩进昊天碗里,昊天拿起来一咬,嘎嘣一声,里面有个花生和红枣。
苍漠乐了,指着他道:“呦呵!昊天这小兔崽子有福气啊。哈哈哈──”
西乔挑眉,嘴角一扬:“大哥,我看是江夭夭有旺夫相。”
江南跟昊天转头,面面相对,给了彼此一个白眼。
苍漠看着眼前的热闹,忽然想起了莫离那双孤清的眼睛,摸摸下巴,对天青道:“哎──莫离小子要是也在就好了,那孩子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还说要去找找他,这一阵儿带着俩个小兔崽子都给忘了。”
天青眉梢上染了一丝担忧,脑子里映出莫离那一身带血的黑衣:“是啊,走的时候还带着那么重的伤。”
西乔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拍拍苍漠的肩膀:“大哥,你跟我提了之后我就差人去找了,你放心一定把人给你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提这些,来来,我们一起喝一杯。”
苍漠见着酒又乐了,过去跟西乔勾肩搭背,喝的不亦乐乎,大有不醉不归的意思。
外面苏容点完了炮仗,大概也跑那个屋里吃饺子去了,洛玉又给江南塞了个饺子,江南冲着昊天打了个响亮的嗝。
洛玉心头一暖,冷月般的眼里微光流转,轻笑对苍漠西乔道:“你们俩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别再喝多了──”
天青泛着玉色的手搂着昊天的肩膀,眉眼间笑意深浓:“酒逢知己千杯少,但也不在一朝一夕啊──”
苍漠跟西乔碰杯,一饮而尽,一拍桌子,大笑道:“哈哈哈──好个不在一朝一夕啊!”
“哎!”西乔摇摇头,放下酒杯,瞟了一眼他的流云扇子,低笑着对洛玉道:“到今时今日我才发觉,哥哥与我的名号都不怎么吉利──一个是一片流云无觅处,一个是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和在一起怎么有点不得好死的意思呢。”
“呸呸呸!”苍漠一拍他后脑勺:“好汉不言生死,你小子胡说八道啊!”
洛玉倒是笑了笑,并不在意,低头逗江南:“夭夭,我跟小乔把名号换了可好?”
江南低头想了想,眼睛一亮,道:“换了也好,我瞧着富贵吉祥就不错嘛。”
昊天抿嘴点点头,给了江包子一个赞:“富贵西乔,吉祥洛玉。”
苍漠跟天青笑的快翻过去了,西乔俊脸一黑。
江南低眉臊眼地的对昊天挑了挑眉毛:“这个小乔不喜欢,咱们再给他换一个,招财进宝怎么样,他不是做生意么。”
昊天从善如流,一本正经地冲着西乔道:“招财西乔,进宝洛玉。”
西乔把手里的酒杯冲着他俩撇了过去,他转头哀怨的对洛玉道:“哥,咱还是别换了,再换就要出来团团圆圆了。”
满桌大笑。
───江天风霜尽,陌上碧水和;风云初际会,春满旧山河。梅柳芳容徲,浮影起惊鸿;一杯成醉饮,欢笑白云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