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夜幕低垂,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被冷清的雾气环着,天上的星星在浓厚的云层里若隐若现,星河暗淡,好像摇摇欲坠一般,夜里挂起了些凉风。
卫子君穿着单薄的白布衣,感到有些微凉,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江南,却见她穿着一身滚雪细纱,依旧神色明快如常。
“柳小姐,夜色微凉,你衣衫如此单薄,可有寒意?”他提着明灭的灯笼轻声问道。
江南又反应了一刻,才明白过来自己就是那个柳小姐,哦了一声:“我从小就不怕寒暑,没事儿的。”
卫子君了然了,她有内功,而且,话本中管那个叫什么来着,武功盖世?
他们在西厢一间房停住了脚步,江南望着对面隔了老远的阎月出房间,有些奇怪:“怎么不让我住小姨旁边?”
“哦,是父亲安排的,”卫子君想了想,轻声道:“父亲说,东厢的那个房间是曾经收拾给阎家小姨住的,之后母亲一直都没有让人再动过,她说阎家小姨一定会回来的。至于这间,小生想,应该是客房里最好的一间,所以父亲才吩咐留给小姐。”
江南被他绕的一个头俩个大,她嘶了一口凉气,强忍着对卫子君说:“卫叔叔说,咱俩同岁,我求求你行么?你能跟我好好说话么?”
卫子君不解,清亮的眼睛看着江南:“小生对小姐一直都是以礼相待,自认言语之中并未怠慢。”
江南深呼了一口气,无语地盯着他道:“打个商量,你以后能别管我叫小姐了么?你一叫,小爷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你要么叫我江南,要么叫我夭夭,其实你叫我江女侠我也不是很介意。”
卫子君跟她一对视,只觉得昏暗夜色里她那双桃花眼依旧灵动的好似半空的上弦月,心头一慌,忙别开眼,纠结了半天,挤出来一句:“夭夭......姑娘”。
江南吁了一口气,望天,彻底放弃了,挥了挥手:“行,就这样儿罢。”
她站在房门口,看着卫子君,卫子君本来别着眼,见半天没有动静,眨着眼睛看过去,跟江南四目相对。
月光朦胧,星光迷离,夜里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尴尬的鸣叫。
“我说......”江南俩片红唇微启,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你要进去坐坐?”
卫子君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她闺房门口站了许久了,忙慌张地摆手:“小生无意失礼于小......姑娘,夜色已深,夭夭姑娘早些休息,小生告辞。”
江南靠着房门,看卫子君拎着灯笼几下跑没影儿了,笑了笑,这小书生跑的还真挺快。
她推开房门,跨进去,房间也是卫府风格,多余的摆设是一概没有,床铺一看就是新的,但是都是棉布的,桌椅柜子也都是普通梨木的,屋里一共就一个烛台,江南折腾了半天,才拿火石把它点着,烛火摇曳,屋里昏昏暗暗的。
她一个人倚着桌子坐在烛台旁,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有些不自在,突然想跟人说说话,可小姨离了那么远,她又实在懒得出去了。
豆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身体才刚好,漕帮那伙儿人又要带着一群乱七八糟的掌门去找麻烦,鹊桥肯定也不会消停,他别再出事才好。
她本来是死都不愿意走的,本就是她惹出来的祸事,那里能一走了之,把摊子扔给哥哥们。而且她不在,豆包又大病初愈,鹊桥老杂毛要是使什么坏,陌上怕是难以应对,她这一路都是提心吊胆的。自豆包那件事情以后,她就再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她了,她开始懂得什么叫牵肠挂肚,什么叫患得患失,她想留下,留下保护她的家人,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可是有天夜里,洛玉拉着她,久违的抱了抱她,就像抱那个小白团子时代的她一样,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问她:“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么?那个不死的猴子的故事。”
她点了点头,自然记得的,她跟洛小玉俩个人守在鹊桥的时候,有一阵子后脑受了很重的伤,疼的整夜睡不着,洛玉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拍她,给她讲故事,那时候他说,从前有个不死的猴子,许多猎人都想杀它,可是从没有一个人能杀死他。
她当时很感兴趣,她想知道这个猴子为什么不死,因为她也不想让洛小玉死、洛玉笑了笑,那双好看的酒窝至今还印在她脑子里,洛玉说,那是因为他把心脏藏起来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心脏在那里,所以人们杀不死它。
她忽然懂了,洛玉跟她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洛玉跟当年一样的笑了笑,只是眼里有了些哀愁:“你就是我们的心脏,你能为我们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好好保护你自己。哥哥们,一定会去接你回来的,很快的,我保证,这次真的很快的。”
她其实明白,洛小玉每次说的很快到底是多快,他只有在心里不安的时候才会跟她强调,很快,真的很快。
可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哭闹的孩子了,虽然她也想留下做些什么,可是哥哥们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她也只好听着,她不想再给他们惹什么麻烦,她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鹊桥也好,卫渊也好,为的不过是天下这局棋,谁也控制不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她惟愿的只有──哥哥们都平安无事的活着、还有,豆包......那夜他说的话,她都听见了。那些,是她从来都不曾去想过──他的心思,她只当他们还是那个嘻嘻哈哈的小时候,从没意识到,他们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她以后该拿他怎么办呢,那个她一生之中融入骨血的,最亲的人,那个几乎占据了她过往所有记忆的人,那个跟她互换过性命的,在这世上她最重要的人。
她现在还是不懂,什么是他说的那份感情,但她觉得,世上不会再有什么感情能超过他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再有,不管是友情,还是亲情,或是──爱情。
算了,不想了。
江南晃了晃头,打开了桌子上的包裹。
收拾完东西就睡罢,这些想也想不明白。
反正,她跟豆包以后的日子,还长的很。
─────────────────────────────────────────────────────────────────────天佑十七年,清明,鼠化为鴽
夜晚静的出奇,也黑的出奇,月亮隐在乌云里,只微微地散着暗淡的清光,夜风凉飕飕的,互相碰撞了一天的树叶好像都疲倦了,此刻沙沙作响的甚是无力,天地之间空旷而广阔,唯有孤独的月远远的凝望着这安静的夜。整个卫府沉浸在酣梦中,静悄悄地孕育着一个不安宁的黎明。
阎月出却还没睡,她也没有点灯。
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衣,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好像一座雕像一样、“咕——咕——”寂静的夜里响起了不知名的鸟叫,由远而近,然后停了几下,又远了。
阎月出动了动,好像浑身放松了一样,她舒了口气,起了身,往外面黑漆漆的夜里望了望,然后关上了窗子。
终于来了。
“咕——咕——”声渐渐听不见了。整个卫府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增添了一份诡异的神秘。
静下来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天地之间都陷入了宁静……
阎月出擦亮了火石,吹了一口,黑暗的屋子里零星的微光映得她脸色明暗不定。
她点了桌上的烛台,屋里摇摇曳曳的亮了起来。
她呆呆地又站了一会儿,便去铜盆那里,撩起水,洗了几把脸。
她挽着袖子,拿手巾擦着脸,眼睛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房门。
然后,她静住了。
门外依旧漆黑一片,她看不见门外有没有人影。
她运功也没听见四周有任何人的声响,可她看见门下正慢慢地递进来一张白纸条。
她按着腰间软鞭,轻手轻脚地向门口移动过去。
等她到了门口,那纸条已经都递进来了,她极快地撞开门,刷地一甩软鞭出去:“什么人?!”
回答她的只有软鞭在漆黑夜色里破空的声音。
外面,空无一人。
她咬了咬嘴唇,望着阴森森的夜色,外面连虫鸣声都听不到了。
她刚低头拾起那张字条,却听头上闪过一道微微风动,她又喝了一声:“什么人?!”
然后,又是悄无声息。
阎月出心里震惊,这人的轻功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武林中真正能做到无声无息的人,生平她所见,唯有江南。
阎月出攥着那张字条,往江南的屋子掠过去。
她还没到门口,就见江南的房门开了,她穿着一身白亵衣,手里拎着桃花剑,站到门口就一动不动了。
“月亮小姨?”江南听见风动,警戒地望过来,却见阎月出那一身红衣自夜里闪出来。
“夭夭,不是你?”阎月出看见她一愣,然后马上握紧软鞭四下看了看。
“这人轻功......不在我之下。”江南又听了听,还是什么都听不到,但她觉得,那个人一定还没走。
“嘘!”江南耳朵动了动,拉着阎月出闪进屋子,把房门开了一条小缝。
夜里如鬼魅般的出现了几道黑影,几乎也是悄无声息的,如果江南方才没有站在门口,而是睡着了的话,她一定不会发觉的,因为那几条黑影直冲着阎月出的房间去了──她房里还亮着灯。
她跟阎月出借着远方那敞开的门里照出来的昏暗灯火,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几个黑影手里闪着寒光的剑,然后不知从那又蹿出了个黑衣人,几个起落跳上阎月出屋顶,那人行动就像个无声的皮影戏一样,四周完全听不到他的呼吸心跳。
那几个黑影在阎月出敞开的房门前愣了愣,然后全追着那黑衣人去了,速度也是极快的。
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院子里又安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江南暗自心惊,长安居然有这样的高手,这几个人的功夫几乎就跟洛玉不相上下,更不要提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今夜,如果那个黑衣人没出现的话,小姨......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在家里睡得安稳就算了,怎么到了外面一点警觉都没有了,早就觉得这卫府古怪,没想到处处都是杀机。
也是,袁骧跟卫渊争了这么多年,还有那些被削回老家的诸侯,个个都巴望着卫渊早点儿死,可他们为什么要冲着小姨来?
阎月出看着她房门前无声的那一场戏,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黑衣人摆明了是来提醒她的,那人是谁?
哦,对了,字条。
“夭夭,”她叫去点烛台的江南,把那张字条凑过火光摊开了:“那个人在我房里留下了一张条子。”
江南举着烛台照过去,白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似乎就是不想让人看清笔迹。
上面是一首诗。
──江河三月暮,飞絮想纵横,柳断离人手,折尽减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