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太明白他说的这句话,他第一次遇到我不是在那个中央湖吗?
不,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承约明明是话有所指。我重新回味了一遍他的话,最开始出现的地方……难道,他昨天在调查的时候,发现我的身世有古怪?
一路无言。
这个时间段堵车还不算严重,很快就到了第一社会福利院。承约在门口附近找了个车位把车停好,便率先起身,帮我从外面拉开车门。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给你的所有资料,都是在你上了大学之后的。”承约见我马上就要跨进福利院的大门,突然在背后朗声提醒了一句。
我一愣,站定在原地。原本我还以为是由于时间太仓促,承约来不及去搜集更多的信息。
他转到我的面前,略微低头直视着我,继而不急不缓地说道:“小丫头,别太激动。反正福利院已经近在咫尺了,你不如听完我的话再决定要不要进去。”
我有预感,承约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关键,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在调出你的学生档案之后,我第一个来的地方就是这里。但,院长对你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年你只有六岁,一个人走进福利院,告诉工作人员你叫张梅;其余的,你都说不知道。工作人员报警之后,没有查到任何关于你的线索,不得已便重新帮你上了集体户口。直到你十八岁那年,刚好升入大学,便搬出了福利院,只在周末的时候经常回来看看。”
承约说到这儿的时候,抬起头环视了福利院一眼,语气变得有些阴沉:“除此之外,你在这里整整十二年的生活,没有一个人能回想起些许细节。”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整整十二年,就算是棵盆栽被移走,都会在原地留下一个明显的印子,更何况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太反常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平庸得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承约冷哼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要么,就是有人故意隐藏起了一切。”
我浑身觉得不自在,似乎又感受到了那种无孔不入的被监视感。
第一反应就是,我不想让这个福利院也被扯进越理越乱的怪圈。无论当时我是如何找到这里,又是怎样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十二年,毋庸置疑的是,至少这里给了我一个长久而安定的居所,让我得以安安稳稳地生活到十八岁。
事已至此,我肯定不是什么无辜的人。阴谋也好,陷阱也好,都不应该再侵入这个无辜的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扯了扯承约的袖口,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台阶。
承约快步跟了上来,一边打开车门,一边试探性地问道:“小丫头……这里有没有让你记起些什么?”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连一直在这儿工作的人都几乎毫无印象,我又怎么可能找到蛛丝马迹?
“算了,慢慢来,以后还有的是时间。”承约语气温柔地安慰道。
是吗,在背后推动一切的那个人,会容许我有这么多时间弄清楚吗?十二年,好大的一盘棋。我本以为,在漫长的时间面前,所有的事物都会黯然失色,显得无足轻重。偏偏会有人,甘心等了这么久。
整个下午,承约都在陪我逛大学的校园。
由于现在还是寒假,校园里显得格外冷清,偶尔会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匆匆经过。
承约认认真真地对着地图带路,确认我已经记住了教学楼、寝室、体育场和图书馆等等比较常用的位置。
走到历史文化学院的院办楼下时,承约又开始有些得意:“小丫头,你下学期可别忘了选我的课。记得动作快点,有很多人抢着选的,小心下手晚了只能站着蹭课。”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医院里那群女生的花痴样子现在还历历在目。一想到要跟她们一起抢课,我心里便有些打怵,难道课堂讨论的主题是“论看脸的世界”吗?
正在这时,承约忽然一拍脑袋,将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摸索着,有些懊恼地说道:“看我这记性,明明帮你买了新的手机,就是一直忘了拿出来。”
他将一只银白色的手机递给我,低声叮嘱道:“我已经存了一份通讯录进去,为了万无一失,上面都是你以前关系比较近的朋友。接下来,你可以慢慢跟她们解释,你出去玩的时候在野外遇险,手机也被摔坏了,幸好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
说到“好心人”的时候,承约不无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默默接过手机,心头漫上说不出的感动。他果然周到,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连回去面对众人的借口都已经帮我想得妥当。只是,我对他越欠越多,真的能还得清吗?
“等等……小丫头,你眼睛亮晶晶的想干嘛?送你个手机而已,至于感动成这样吗。”承约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微叹了口气道,“你不用觉得欠了人情什么的,反正我也不是白救你的。”
我不解地望向他。难道我之前猜错了,承约救我不是因为我和他喜欢的人有几分相像。
承约将声音放低,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公开章国遗址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那天在医院还听他一本正经地回应过这个问题。
“保护不了遗址的完整和安全,其实只是对外的说辞而已。”承约的嘴角滑过一丝苦笑,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我确实有需要保护的东西,但不是这些。也许,只有你能帮得了我。”
承约此时的目光坚定而狂热,几近央求地投向我。
说实话,我并不太相信自己有这么独一无二的用处,但我相信承约。既然他认为我可以做到,那我无论如何都会去做到。
他没再多说这个话题。至于要保护什么,要帮他什么,我猜这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应该与那个神秘的幕后推手一样,总会现身于捉摸不定的未来里。
而在这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主动权紧握在自己手上。
承约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里。他进门的时候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灯,将钥匙往沙发上随手一丢,懒洋洋地说:“小丫头,卧室就在那边,开学之前将就着住吧。我去冲个澡了,你自己先收拾下房间哈。”
我还来不及问清楚是哪间,就只觉得眼前身影一晃,紧跟着听到身后卫生间的门“彭”地一声被关上了。
这货自从进了小区的大门,整个人便彻底放松下来,每个毛孔都在冒懒气。我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吐槽承约,一边就近推开了一间卧室的门。
竹叶的淡淡清香混着温暖的空气迎面拂来。
黑漆床榻,雕花几案,亮格柜。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推错了门,直接穿越到了古代。这房间里,唯一散发着现代气息的便是床上的那台笔记本。有意思的是,靠墙的亮格柜虽然十分高大,却空荡荡的,并没有放什么书;倒是有一只造型别致的花瓶被安置在中央的格中,十分抢眼,但同样是空的。
书架上不放书,花瓶里不插花,简直跟它们的主人一样,长着一张靠谱的脸,说话却最难得靠谱。
然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只花瓶所吸引。
我向前走了几步,近距离地打量着它。
这只花瓶看上去像是青铜材质,口细而肚圆,两只引颈向上的凤凰对称地围着瓶身。粗犷而古朴的线条在光线的投映之下,柔和地反射出迷人的金属光泽。我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上千年的时间从它的身上一一滑过,丝丝缕缕也好,似万马奔腾也好,在这一刻的美,竟然是让人忍不住落泪的。
工匠以为打磨了它,历史以为湮灭了它,留下了一处又一处暗绿的斑斑铜锈。而我站在这里凝视着这只青铜花瓶,一时想不起商周。
我之前想错了。也许在某些东西面前,时间也会显得黯然失色,无足轻重。
这只花瓶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稍稍踮起脚尖,试图把它拿在手中。手指刚要碰到它的瓶身时,却忽然听到承约在背后大吼一声:“别碰!”
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让我完全措不及防。刚才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花瓶上,惊吓之中我下意识地一个转身,后背猛地撞在了亮格柜上。
头顶上紧接着传来“咣咣、咣咣”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似乎什么东西因为重心不稳而摇摇欲坠。
糟糕,刚刚那一撞,花瓶要掉下来了。
正在此时,承约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麻利地将它扶好。
我自知差点闯祸,吐了吐舌头便悻悻地站到了一边。
“喜欢吗?”承约倒不责怪,反而兴致冲冲地冲我扬了扬眉。
我应和地点点头,再次目光灼灼地望向那只花瓶。不知为什么,刚刚近距离地看过之后,更觉得它韵味独到,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承约乐了,声音变得有些贱兮兮的:“喜欢也不给你!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章国遗址里带出的唯一一样文物。”
我一时觉得讶然。
这只造型别致的花瓶竟然是章国的文物,还是目前现身于世上的唯一一件。想想自己差点失手摔了它,我不觉有几分后怕。
承约似乎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自顾自地喃喃道:“也不算唯一的吧……其实,我还带了两个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