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孤儿院

是梼杌！
虽然只听过一次梼杌的声音，但由于当时情况太过惊悚，我真的是一点都不敢忘。山洞里那种诡异而可怖的气氛仿佛又迅速拢了上来。
正在我完完全全慌了神的时候，手中忽然一空，不由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才发现面前有些憔悴的承约。
感受着他熟悉的气息，我的恐惧感慢慢散去，头脑中的冷静重新占了上风。承约说过，这世上所有的鬼神之说，都不过是怪力乱神。如果真的有梼杌存在，放着千年的积怨不报，反而饶有兴致地打电话过来捉弄我一个现代人，也未免太可笑了。这样想来，从山洞到电话，都不过是有人借着梼杌的传说在装神弄鬼罢了。我渐渐地安下心来。
承约刚刚从我的手里一把抽走手机的时候，似乎不经意间挂掉了电话，此时他正对着黑掉的屏幕长眉轻挑。
“手机发出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吗？”承约见我的脸色不再苍白，便将手机递回给我，关切地问道。
他左手提着几个鼓鼓的纸袋，眉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意。我不忍再让他担心，便勾勾嘴角，轻轻地摇了摇头。
承约也不再多问，将纸袋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便先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很没安全感啊。”他从其中的一个纸袋里拿出厚厚的一沓放到我的面前，再开口时，声音中的沙哑已经减轻了许多，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轻松，“小丫头，啊不，张梅，你看一下，这是我暂时能找到的所有资料。”
承约忙不迭地改口，特意咬重了那个名字。
张梅？我扫了这摞资料一眼，最上面的一页看起来很像是学生档案。我拿过第一页来，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一遍。
张梅，原来我叫张梅。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欢喜的同时，心里又在默默吐槽。人家故事里的女主角失忆之后，都会得知一个优雅动人甚至相当玛丽苏的名字，为什么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昨天那几个女生说的没错，我的确是长沙某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学生，档案上记的是广播电视新闻学专业，去年入学；也就是说，我正在读大一。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看向表格的尾部，却只见“家庭住址”一栏上赫然写着：长沙市芙蓉中路三段335号，第一社会福利院。
原来，我竟然是孤儿。
我怔了一下，心头涌上了难以名状的酸涩。原本，我还想着终于可以回家，不用再一个人面对这莫名其妙的一切。可到头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心中一直期待的支柱轰然崩塌，我忽然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归属感。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消极的情绪，索性将那一沓资料全都放在了自己的腿上，耐着性子一页接一页地看了下去。
这份资料的详细程度让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承约在调查的时候似乎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肯放过。
随着了解的深入，一个立体而全面的形象巨细无遗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从学习成绩到社团活动，从接触的人到熟知的人，从做事风格到作息习惯，甚至从说话语气到吃饭口味——即便没有失忆，我也无法这么精确地说出自己的每一方面。
仅仅一夜之间，承约便做到了这些。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他年纪轻轻便可以在考古界崭露头角。只是，记住了这些细节，就可以毫无违和感地融入到之前的生活里吗？
“不要太崇拜我。”承约虽然嘴里这样说着，将我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收入眼底之后，语气中的得意却简直要翘上了天。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热好了一杯牛奶，一边递到我的手里，一边继续神气十足地讲道：“你所看到的这些，都还只是停留在最肤浅的层面。人自身的东西本来就客观地摆在那里，只要肯静下心来一一挖掘，没有发现不了的细节。要想模仿得滴水不漏，其中的关窍并不在于被模仿的本身，而在于旁人的感观。‘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真的以为这句话是莎士比亚在讲阅读的差异性？”
“假如我们在复制一个人的时候，把这个人分成相对于自己的部分和相对于别人的部分。那么，其中相对于别人的部分，才是真正无法复制之处。你想完全继续从前的轨迹去生活，这些资料都是其次。只要你是你，我们的复制，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承约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打消了我心中所有的顾虑。
没错，只有我自己才能让身边所有人都产生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感观。我根本无需去担心别人会觉得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不像；归根到底，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做自己而已，我可以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理直气壮。可是，我真的是我吗？一想起照片上的那双眼睛，我便无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不容我多想，承约便将另外几个纸袋扔到我的床上，轻咳了两声道：“等下我带你去到处转转，据说这样对恢复记忆有好处，说不定你会想起些什么来。你先把衣服换上，看看是不是合身，我去外面等你。”我见他将自己的东西简单地整理好并随身带了出去，估计是等下直接办出院手续了，便也将面前的资料收好，重新整整齐齐地放回袋子里，这才打开盛有衣服的纸袋。
承约真的是个十分细心的人，估计是他觉得我腿上打了石膏不太方便，便买了条杏粉色的阔腿裙裤，厚重的毛呢料子也足够挡风。上身的单衣似乎是用原色的亚麻布裁成的，左肩至胸口绣着一枝素淡的紫藤花，衣摆窄窄地收在腰间，有几分汉服的味道。朱红的羊毛大衣别出心裁地在对襟的盘扣下方和袖口处加了桃花纹的拼接底衬，映着包边的黑色獭兔毛，与下身的裙裤倒是很搭配。
我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借着窗户玻璃上模模糊糊的影像打量着自己，暖意迅速地包裹住全身。这一身仿汉服的打扮，让我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是从悠远的时代翩翩而来。人靠衣装这句话果然是没错的，病色仿佛一扫而空，娇艳之中更透出几分落落大方。我开开心心地收回目光，心里却在掂量承约的品味。
看他自己怎么穿怎么潮，帮我选的衣服却是极为传统，根本不是一个画风。是我以前就喜欢这样打扮，还是因为他研究历史，审美多少也受了些影响？
除了手机和承约给的资料，便没什么需要再带走的了。我拿起斜倚在墙上的腋下拐杖，慢慢地走出门。
听到我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承约从地上站起来，回头望向我的时候目光一滞，竟有些出神。
“小丫头，我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你了。”他痴痴地轻声说道，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猛地停在原地，见他神色恍惚，眼神里是看不尽的温柔，以及形容不出的复杂情绪。这样的承约是陌生的。一种强烈的直觉在心底蔓延开来，我隐隐地意识到，承约似乎是把我看成了他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女孩子，那个总是和他一起去山上玩的女孩子。
她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吗？
我这才突然明白，为什么承约会选这一身衣服，又为什么这几件衣服都恰好合身。
不是因为我喜欢，也不是因为他了解我，而仅仅是因为，我像那个女孩子。
想通了这一点，我反而释然。合情合理的援手，总比毫无缘由的好心更有安全感。对于他而言，也许只是不忍心见一个与心上人极为相似的女孩子落难；对我来说，却是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如果顶着他喜欢的模样，可以让他生出哪怕一点点的欢喜，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回报。
只是这样的气氛总归是有些尴尬。我试着露出微笑，尽量地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温顺可掬，承约却一下子回过神来。
“小……张梅，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好久没见到可以穿得这么好看的人了。”承约爽朗一笑，走上前来，将我手中的纸袋拿过来自己拎着，又开始滔滔不绝，“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的传统服饰，不管是原汁原味的汉服，还是经过后世改良过的旗袍和唐装，都需要人的气质才能撑出美好的感觉。这一点和现在流行的时装不同，只靠五官和身材是无法修饰的，很有几分物我相合的境界。”
一件衣服都可以讲出境界来，估计也只有承约这么能扯了。我只微笑不语，跟着他走进电梯。
今天的太阳依旧很好，承约知道我不能被阳光长时间晒到，便让我先坐在一楼的门厅里等着，他去直接把车开到门口来。
“张梅……算了，一叫张梅我就想起小明。我还是叫你小丫头好了，你不会介意吧？”承约咂咂嘴，将车门关好。
我赞同地眨眨眼睛，一个名字而已，随他叫好了。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将一张A3大小的地图递了过来：“小丫头，这上面做了标记的，都是以前你去过的地方，你选一个我们就出发。”
我定睛一看，地图上果然用亮黄色的荧光笔圈出了不少地名。我在心中默默地感激承约，同时快速地找到芙蓉中路，指着那个圆圈冲他粲然一笑。既然一切都已经归零，那么，就干脆先回到起点吧。
承约收起地图，眼睛里闪过一丝锋利的光芒，注视着前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也好。我也很一直好奇，你最开始出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