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子芫孑然一身的从草屋里面出来,想到刚才杜懿嘉傻不愣登的样子就来气,她不喜欢遮遮掩掩,所有喜怒哀乐的表情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至少也不是那般难以分辨得出,不像杜懿嘉似乎所有的表情都含着一层雾,把心中的想法都遮掩的十分不清楚。
简子芫认为人活这一生就在于“自在”二字,若是自己的感情不应该直视,那么自在又能够保存在哪里,可是她不曾料想,在杜懿嘉心中又是另外一分想法,他觉得感情、情绪都是一个人心中的事,若是一样一样的都显示在自己的脸上,那就无异于把自己脱光了把赤裸的身体拿给别人看,不仅会让别人心生不适,也会让自己觉得尴尬,因此,自他懂得了酸甜苦辣七情六欲的那一天,就已然习惯了把自己的感情都掩藏在一张蒙了雾气的脸庞后面,在他心中,似乎这样子就给自己的感情穿上了衣服一般,所有的情绪都仿佛因此而产生了一层。
也许,这喜欢藏心事的习惯,使他总是心事重重,看起来有了沉稳的七分样子,也难怪就是因为如此,李政成才会十分担心的奉劝他,不要把自己的心事弄得太重。
这心思重的毛病早就反噬了他,不仅自己的心理负担很重,别人在同他交往的时候也会同样觉得很累。一句话都要隔着千层纸,无论怎么捅都捅它不破,他的喜怒哀乐永远都是假的。简子芫的感情虽然比起平常人起伏要少了很多,但是到底是有了一丝丝明显的情绪,可是杜懿嘉不一样,他的心情和表现都是为了实际的需要。譬如,场面上需要他生气的样子,即使他很想笑也会双眉倒竖起来;而有时候他人明明已经激怒了他,可是他依旧要笑脸迎人,像是一个习惯了憋屈的……可悲而又恶心的政客。
他这点小聪明在少了稳重的同龄人之中恰是难得,但并非就能给他带来好的名声,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他背后腹诽道,也不知道杜家的这位小公子将来会成为什么样,才这个小熊的年纪就有这般心机,长大了大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鱼得水,也不知道要光宗耀祖到哪一代。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小年纪,就要混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精。
他的父亲本来就是凭借自己爬上的要位,对他又怕又恨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家的能人越是多一个,嫉贤妒能的人就会多一个,猜疑他们、猜忌他们就会多一分。杜懿嘉一直相信自己父亲的人品,他对于大甄朝必然是忠心耿耿,可是这并不能够代表着其他人也能认同他们的好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也不是一个什么纯粹的好人,若是当年的父亲在官位权位之争的时候不去排挤和打压政见不同的人,若不费力在人群中挤上来,现在估计也没有了他。他当时年纪尚小,对于大部分的事情都没有了印象,可是那些历历在目的记忆总归有不少,尤其是那件震惊朝野的事情,更是铭刻于心。无论他的父亲怎么伟岸,怎么聪慧,怎么被皇上重用,怎么表现出一个兼任慈父严母的形象,在他心中最深处的模糊的影响依旧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政客。很多时候他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对着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心想:“我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可是他始终想不出来,更是无法想出一个对于自己的父亲的客观的评价。他想,自己是应该厌恶这个男人的吧,可是在反复思考之后,才会发现,自己对于这个男人是真的没有办法恨起来,再怎么咬牙切齿都发现自己深爱着他。
尤其是临走的时候最后给予他的那个眼神,混沌而又很浑浊的眼睛,在面对他的时候散发出的一缕光芒,勤克之间就把他的心灵点亮,多少在心中灌给他的骂名,多少感慨于他漠不关心的心灰意冷……他原以为这些伤痕、这些裂缝,既然产生了,就得用几倍的时间再去重新补好,可是他从来不会想到,也永远想象不到,他父亲给他的一个眼神,就能够冰释所有前嫌,并在伤口处开出一朵花来。
就仿佛那些伤害,那些嫌隙,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不齿自己父亲所做过的事情,可是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感染下,不知不觉性格就转变成了这样,很少会露出自己一个少年人应该表现出的桀骜不驯的光芒,反而是沉稳居多,即使是对这世上的人常有抱怨,最终也最多在自己的心中腹诽几句,很少会有把话告诉别的人的情状,哪怕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即使是自己的母亲,都会绕着圈子走,从来不把自己心里面的事情告诉他。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足以让他信任而委以他的一切呢?
李政成让他保守秘密、不把事情说出去的话简直是废话,即使李政成不提醒这一档子,他也没有把自己经历的事情说出去的习惯,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会把多少事情打乱,没有人知道多说的一句话会不会就成为下一次别人抓自己小辫子的把柄。须知,隔墙有耳。
杜懿嘉正在暗自掂量的时候,李政成拉了拉他的衣袖:“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有什么不可言事情,简子芫在的时候他不说,偏偏要等到简子芫离开了,他要和杜懿嘉一个人说。
生活就像一瓶整蛊用的“红瓶”糖,在你放进嘴里面尝味道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甜的,是酸的,还是苦的。
“红瓶”糖,是京城富家孩子们做游戏最喜欢用的道具,红色的漂亮的瓶子里卖弄装了许多颗糖果,大部分味道很好,但是有一颗极酸,有一颗极苦,算的那个放进嘴里面就像是同时喝了一瓶醋,苦的那个就像是含了一颗蛇胆,但凡正常的孩子脸上的表情都会因为这难以承受的苦味或是酸味急的挤眉弄眼。
而杜懿嘉在听完李政成的话之前,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一个神秘兮兮的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毒药、蛔虫药、还是跌打损伤药。
李政成的牙齿不好,成年男子正常情况下应该有的三十二颗牙,他已经掉了将近一半,凡是咧嘴一笑,就能看清楚其中好多大洞,都是黑的,深不见底。
看样子,他是要和自己说一些比较重要见不得光的事情,杜懿嘉想。
见不得光他是想到了,可是他绝对不会料到,李政成长了一张板起面孔来就能去大理寺审犯人的脸,竟然能够老不正经的跟他说起笑话:“子芫那个小丫头长大了,许多事情就不能遂着我这个老师父的意啦!她心里有了人,也不是说理能够讲得清楚的啦!”
杜懿嘉脑子里面一嗡嗡:简子芫心里有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年自恋的内心禁不住遐思,所有的蛛丝马迹立马都能够牵扯转到自己身上:她不是心里面有了我吧?
以前的遐思常常以美丽的泡沫幻灭就碎了而结束,可是他觉得没有料到这回的遐思恰好就戳中了自己。
且听李政成说:“自从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再看到她,就发现她不一样了。”
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了那么久,要是不出一档子事,那简直是笑谈。杜懿嘉自己问自己,对于简子芫,短时间的相处还是让她对这样一个女子有了不少好感的。
一个寻常的女子的事情那么杜懿嘉铁定了没有心思想要知道,可是一旦这个女子的事情和自己有关,那么事情就是不一样的了。其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哪怕是跟谁多说了一句话,就仿佛都和自己有了关系,也许就是奔着这种心理,杜懿嘉这个向来不习惯多管闲事的人一壶桑耳朵也竖了起来,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且听见李政成不慌不忙地说:“一旦说到你,她不是生气就是怪我多管闲事太多,招来个丧门星,专门触她的霉运。”
李政成摇头晃脑,颇有研究似的说:“这孩子一直心善,不知道以前为了被人的事情受了多少次伤,也从来不会有意见,不会有怨言,这次碰到你,偏偏就要向我抱怨,你说,没有其他原因还能是什么原因。”
杜懿嘉干干的笑了几声,道:“若是如此,那必然有理由说,因为我的原因,似乎……她的师兄……”
他一直装傻,装得自己甚至都相信了自己,但是他再傻,也不至于傻到会猜不出了简子芫对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原因。那些天许多侍卫藏藏耶耶一直不敢提及的人,一直遮遮掩掩尽量避开的字眼,不还是师兄么。
他又不是傻子,在那之后简子芫都是阴着脸看他,梦里面时常说的话,字字句句指向了同一个人,而那个念叨的人都是谁,真是当他什么都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他原本还真的天真的以为,简子芫对李政成亲口说了什么表白心意的话,谁知道讲到后面还是李政成在乱点鸳鸯谱,然后随口瞎胡扯。可惜了他一颗少男心,就那样的被一起一落的打击了。
杜懿嘉虽然有一些自恋,可也不是那种自恋到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地步。他虽然自诩容貌姣好,天下多少姑娘一双眼睛都盯着他看,可是他依旧没有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信心,认定了能够入了赤奎帮帮主简子芫的法眼。
也许很多人认为,被公主看进了眼就真的是这世上的大才子大美男了,然而事实上,才子佳人间都默认了,若是谁能够得到女侠简子芫的垂青,那才是真的文修武德。
杜懿嘉在碰见冷冰冰的简子芫之前,也曾经在心中做过无数个梦。简子芫其人,在江湖上做过不少事情,当真是赫赫有名,譬如,其一,在南方的流民无家可归的时候,她带领赤奎帮在南方兴修水利,又底价买了几千公顷的地,一边叫流民干活,种地挖矿,凡是干活的都管住管饭,一边散发免费粥,即使不想干活,也有稀的东西可以吃。
干活的青壮年都能吃到实打实的粗粮馒头,还能养活一家老小。所谓的流民不过是家中受了灾,或者是小国入侵,弄得居无定所。若是国家安稳,谁愿意四处浪荡,居无定所。简子芫这种做法一出来,等于是给几乎所有的流民吃了一颗定心丸,凡是想找个地方过踏实日子的都停驻了下来,甚至对简子芫的这个政策感恩戴德,一个个的都卯足了劲干活。简子芫当时这个点子想出来,名利双收,钱也赚了不少。时人纷纷说她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灾区不少灾民是见过简子芫真人的,都说她的美貌不寻常,这件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开始说的还算是比较客观,也仅仅说又年轻又聪明又美貌,渐而渐而也不知道传成了什么样子,几个酸腐文人几个形容词一添加,简子芫就简直成了神仙一般的脸,神仙一般的人。
不知道多少京城里未婚的青年男子都视她为偶像,觉得这个女子简直比公主还有吸引力。甚至小作坊里面还出了不少书和画像,满足了一帮青年少年心中的幻想,一时间卖的还很火。简子芫聪明不愧是聪明人,身后又有一帮智囊帮着出点子,知道自己的名声大噪之后,又连续做了几件大事,更是成了全民女神,这回不是在男子中了,连女子之中都相传她是救世主。
大约连简子芫自己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宣传能够达到这么多的目标,一时间许多好处尽显,不仅仅她自己出名了,连着赤奎帮也一起出名了,本来赤奎帮只是个江湖中只闻其名未见其身的二流小帮派,可是经过这样子的一顿宣传,立马成了江湖之中前几名的大帮派。
这下可就不可小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