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人崖高远

话说当日冷焰摆脱了叶紫薇，心里难过一阵，想到自己不过七日了，也就不再痴惶。南天望见银月如勾，泼洒一地苍茫，心中顿时比那月光更加清冷明亮。随即仰天大笑，与自己说：“素来听说北极之地，千里封冰，无限壮阔，人生一世怎可错过这一伟观？我自幼居于朱雀院，连天霜地雪都没见过，如今时日不长，能够在临死之前见上一面也不算白活了。”于是整顿行装，往北行去。那北俱芦洲三步一猛兽，六步百毒虫，魑魅魍魉漫山遍野。林高枝密，仰头不见天日；湿漳遍野，一步一个泥潭。冷姑娘失了法力，孤身一人行走在渺无人烟的深林之中，毫无惧色，宛似修了真一之道，所谓路辟恶兽，水却蛟龙；不畏魍魉，挟毒之虫；鬼不敢进，刃不敢中，亦不过如此。所谓心正之人，自有神佛护佑。一程里，跨过了多少山头，趟开了几湾水阔，终于来到了那千年白雪，万古不化的极北之地。先是一道无垠的白地，远处耸立着三座高山，她素读艮坎经传，知道自左到右依次是天女峰、神女峰、玉女峰。这三座山峰上各有一位仙女居住，天女峰上住着的是传说中的小七仙女，神女峰上居住的是燎香仙子周香汀，而玉女峰上则居住着玉珂金仙陈远。这三名女子虽然都是身在北极苦寒之地，但来此的目的却各不相同。小七仙女是被囚禁于此，山上有二十八名天官把守；周香汀则是躲避到此修身养性；而陈远因为当年修真界大乱，玄武神兽受了重伤，故而特来守护。冷焰望着这三座山峰，好奇心起，都想上去玩玩，但那周香汀是周香影的姐姐，这叫她不愿上去拜会，天女峰被囚，她更不敢擅入，于是奔那玉女峰而去。
微行不远，却见玉女峰上，一点青影飞来，近前看时，竟然是一只小鹊。这小鹊儿身上毛色鲜艳，身形灵巧，巴掌大小的身子，却有比身子长一倍的尾巴。冷焰见那小鹊飞向这边，就向它照手，那小鹊围着她飞了两圈，落到她肩上侧头望她。冷焰朝它微微一笑，它却又飞到了她头顶，低下头来望。冷焰见它颇通人性，心生爱意，就举手把它从头顶拿下，放在手中，捋它羽毛。小鹊儿作几声莺啼，又飞到她头上，她在伸手时，却飞到空中。她手放下，就又飞回来。这样几次，冷焰就对它说：“好吧好吧，既然你愿意呆在那儿，我不去打扰你便是。”小鹊儿又唤了两声，似是格外高兴。
此时冷焰已行五日，身体更见虚弱，加上北极严寒，没能走到玉女峰山脚之时，身体已不灵便，歇息片刻，也没缓过劲儿来。却是那头上鹊儿，在她百会穴与神庭穴上踩了踩，才又打起精神来。百会穴乃是督脉与人手、足三阳之会，位于人体头顶，一等一的大穴，也是灵气汇聚，渊深玄妙处。神庭穴则是督脉与足太阳膀胱经交汇之处，轻点数次可调剂心神，消除疲累。冷焰循着小周天一轮，方又起身而行。远看那日头，从东天旋转，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东天。原来她而今已经身处北极圈以内，时值北方盛夏，正是极昼气候。冷焰知道等那日头再转上一圈儿，自己就到了该香消玉殒的时候了。她虽不愿多想，可又怎能不去多想？只是时刻给头上小鹊儿来回跳打着，才分一分神，看那鹊儿欢喜无限，丝毫不懂愁苦，不知生死之痛，比起人来，倒好得多了。她盘山而行，见那山上虽然没有植物或者石头，却有各种冰雕，雕成大树、巨石的形状。再往前走时，又看见一座雕成的冰桥横在两座山崖之间。那山崖望不见底，却有阵阵寒风从崖下冲出。在崖的侧面，雕了一川瀑布，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冷姑娘想试试这山崖到底有多高，就取了一块冰块，丢了下去。等了好久，没有丝毫响动从崖下传来。她又舍了桥往前走，进来一处道观，观门上一块匾额，写了“全真堂”三个大字。她便问头顶上的鹊儿：“你说这位相思玉陈姑姑，为什么要修这么一座道观呢？难道她的法术出自全真教不成？”那鹊儿就跳到她肩上，向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冷焰呵呵一笑，在观里转了一圈儿，又顺路向上。穿过一片冰雕竹林，却见眼前一棵十几抱粗的大树立在眼前。那树不是冰雕，却是真的！树干焦枯，却有参着天的绿叶，树上垂下一根根藤条，藤上像是挂着什么东西，一点红色随风荡漾。小鹊儿一声莺啼，飞到那藤条上，摘下那红点，送到冷焰手中。冷焰接着，见是樱桃般大小的红果儿，小鹊儿呷了一颗，吞在嘴里，一副极其享受的表情，又呷了一颗，往冷焰口里送。冷焰微微一笑，便接着放进口中，品了品滋味，说：“谢谢你了，不过怎么没有味道？”话刚说完，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宛似吞了个孙猴儿，在里面打滚！冷焰连忙想吐出来，身体却已经麻了，摔倒在地，动弹不得。接着，连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其实已经离她要死时不远，分不清是吃了红果中毒，还是寿限已至，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那鹊儿仍旧在她眼前乱蹦。她看了一回，起身发现自己精力充沛，比之前要好多了，方知这红果儿不是害人的毒果。她想多摘几颗，无奈树太高，根本够不到，请那小鹊儿帮忙，那小鹊儿却只顾乱飞。她只好放弃，见自己已经到了半山腰，就又往山上走去。过了几处险境，又走过一段平野，终于看到了一座水晶雕成的大殿，平地而起，蔚为壮观。她忙不迭地闯进殿内，却见殿内什么都没有，又从后门出殿，见又有一座更大的宝殿放在眼前。她走进殿中，里面雕了许多冰雕，都是各种人物，有的身穿铠甲，手持刀枪，乃是马上争锋的将军，有的长须大袖，神采飞扬，是那道行高深的隐士。有的神态慈祥，悲悯端庄，宛如救苦救难的佛陀，有的艳丽高贵，雍容不凡，正如明阁影中的千金。冷焰依次审视，每一个都细致琢磨，从头到脚，无一不神，无一不妙，可谓夺天人之功，成无上之意。她就要对那鹊儿夸奖，不料那鹊儿早就飞到了远处一个雕像之上，在上面跳来跳去。冷焰走到近前，见那雕像不是别人，竟然是自己，而底座上刻了个名字，冷冰凝！
那鹊儿见她看呆了，便踩了她肩膀一下，往殿后飞。冷焰跟上，走出殿门，竟然又有一座大殿屹立在眼前。而那鸟儿却不进大殿，从角门里出去，走过刻成的树林幽径，来到一座以冰雕成的两层小楼之中。冷焰跟着小鹊，踏了冰梯上到二楼，见那楼上有个牌匾，写了“廊檐小筑”四个俊秀工整的楷字。进了房中，只有一张冰桌，几个冰凳，磁茶壶，玉净瓶随意摆放在桌子上。冷焰坐到凳上，把玩桌上物件，那小雀就停在她头上，莺莺燕燕地叫了起来。
于是从屏风后面走出一名女子，向那小鹊儿道：“怎么站在人家头上呢，恁的不讲礼貌！”那小鹊又唤两声，跃到那名女子肩头。冷焰看时，只见那人，内敛轻幕，外披鹤氅，脚蹬月牙靴，腰束白绫带，行走时迅若风雷，坐起处静如处子。一展乌云垂下，遮了半塘月光，青目依天立定，刘海随风轻扬。目光冷冷，睫毛艳艳，唇儿抿抿，眉宇凄凄。
那女子朝冷焰欢颜一笑，道：“冷妹妹来了？”冷焰倒不自然了，问：“您是？”那女子道：“我叫陈远，虚长你几岁你叫我陈姐姐就行。”冷焰问：“你知道我要来吗？”陈远道：“前儿做梦，梦见你来了，就叫这小鹊儿早去迎接。既是相见，也是一般因缘，空山寂寞，你陪我几日好不好？”冷焰道：“只怕冷儿活不过今天了。”陈远道：“这个无妨，有我在，绝对不能让你有事。我看得出来，你的灵魂虽然寄托在身体之内，却靠了旁人与你的灵力过活，刚刚服了一棵灵颜果儿，又补充了些灵气，你尚能活三日。这三日里，我将当年慕容姐姐教给我的玄玉诀传授给你，就能巩固住你的灵魂，你就可以活下去了。”冷焰听说，跪下身来，向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陈远才将她扶起，道：“我与你的这般因缘匪浅，我便送你一件礼物。”从腰间解下一柄长剑，交到冷焰手中，道：“这把剑叫做冷月流光，乃是我当年创立明月阁时传下，见此剑如见我。你若愿意，从此更名冷冰凝，做我明月阁主人。”冷焰听说，欢喜无限，道：“冷焰那人早已死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冷冰凝。”
许凉突然想起一事，问肖褚寰：“为什么明月阁的心法叫做玄玉心法？”
肖褚寰道：“据说慕容焚玉的心法，来自一块刻了一个‘玄’字的玉佩。”
许凉听了这话，连忙将自己当日在林中捡到的那块玉佩拿了出来，问：“可是这个？”肖褚寰费心审视一番，愕然问道：“你怎么得到的？”许凉道：“有个人给我的，我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这个。一直被我装在怀里。”
肖褚寰问：“是谁给你的？”许凉摇摇头，道：“不认识。”肖褚寰问：“那他是怎生模样？”许凉又摇摇头，道“我听他声音，像是一个中年男子。”肖褚寰道：“这可是天下奇宝，有了它，咱们就能出去了！”
众人听说，又惊又喜。肖褚寰道：“我先用个摄法，把你们都摄进玄字玉中，然后再将山河画卷连带上我一起摄进玄字玉中去，你们在里面将这山河画卷撕碎，我就出来了。然后咱们再从玄字玉中出去。”
离离道：“想必很好玩，我先来。”肖褚寰念了几句口诀，祭起玄字玉，使一个摄法，将离离摄入玄字玉中。却不料刚刚进入，就被推了出来。离离问：“怎么了？”肖褚寰想了想，道：“看来它不愿意让你进去。”离离问：“它还有意识吗？”肖褚寰道：“厉害法宝都拥有自己的意识，红玉福祾剑不是还会自动护主吗？”离离道：“那咱们就又出不去了？”肖褚寰向许凉道：“你来试试，它既然选中了你，想必肯定容得下你。”许凉点点头，受肖褚寰摄法，进到玄字玉中。眼前是一条通路，像一条小巷。肖褚寰在外面说：“许凉，你注意了，等下我就把整个山河画卷摄进去。”说完一道青光，山河画卷从空中落下。许凉抓在手里，一下子将卷轴扯成了两半。一道流光从卷轴撕裂处飞出，肖褚寰等人依次出现，但马上就消失了，只有李祾还留在这里。许凉问：“你还好吧？”李祾点点头，道：“看来这里只有咱们两个能呆住。”许凉点点头，说：“不知道怎么出去，咱们往前走走看有没有出路。”
两人并肩而行，只见巷道内两侧壁上，都有一行小字，一直延伸开去。许凉那边写着：吾生而顶天、立地，而不知天地。风雷雨电次，平新作古；声色犬马识，以同求异。点点积聚，生生不息，直万物，求天理，且不知与天相对已异。人间苦矣，非知不易，行不易，知不易，非行更不易。天变无常数，人变无常理，居天之下难，汲地以承易，未料天地一气，俯仰一式矣。求无极而生太极，求太极而生两仪，生万象，万象无极，灭万象，自归于真义。求完欲，欲无极，生六爻相里，六道苦里，三千缠里，泥淖陷溺，不知一者无极。乾坤不过一目而取，一目而灭，一目而异。诚以内观，单目三明，精明五会，勾任督，通冲带，牵手阳，绕足阴。灵流意过，逐次以玄玉心法渗养，涡然转之，三开天地，凝定则止。过九五龙潭，四六虎踞，三三坎离，七七震巽。九九归一，平阳千里，以目注之，存想奇意。……
许凉一字一句地读下来，虽然一时不能全解，但也懂了大半，不懂得的也都记进了脑海里面。无意间一注目，右眼顿时如针刺般疼了起来，而目光所到之处，卷起一阵漩涡，感觉天地都往他瞳孔里面涌进。接着一道刺眼的亮光笼罩了他全身，令人不得不闭上眼。等强光消失，两人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却说荡魔天尊收了许凉等人，就对无相极使说道：“你们可以回复上天了，想必你们也听说过，入我山河画卷的必死无疑。我既然南下，说不得要去看看我那乖女儿，就先走一步。”就驾着祥云，往守阳山来。
不过半个时辰的云程，就落于守阳山紫云观门前，守门小童忙上来谒见，问他名号，荡魔天尊答了，小童便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叶紫薇领着十余名道长，从二门内出来。只见她身披紫金道服，腰缠淡紫绫带，头竖高髻，俨然道家风姿。上来谒见，叫一声“爹！”荡魔天尊问道：“这是那般派头？”叶紫薇道：“先且进来，容女儿慢慢说给您听。”于是让到中厅坐下。刚要说话，却听小童来报，“九重天来人了。”
叶紫薇忙迎出去，只见一名白须白眉的老者，随驾百余名黄巾力士，在门前排开阵来。叶紫薇上前厮见，询问那老者名号，方知是西天巡使太白金星。叶紫薇将金星请入府门，引为上座，对小童道：“去将陈年好酒拿去，犒赏三军将士。”又与紫微大帝一番谦让，那太白金星方说来意：“上天听言五行仙尊死在了明月阁毒手之下，震动非常，随即便传了灵霄仙子到北俱知会青霄玉女，也就是下界所言的相思玉陈远，看她作何解释。”紫微大帝惊异，问：“五行仙尊死了？”太白金星道：“就是今日之事。”紫微大帝道：“凶手是谁？看我为他报仇！”太白金星道：“是那新一任的明月阁主人，号曰：双龙玉冷冰凝。其实就是当年的秋水画瞳乔秀士，冷焰，与你女儿还是一届哩！”